一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这首《卜算子》是南宋诗词大家刘克庄在仕途上遭受打击时写下的。词人与同一个朝代的大诗人陆游在词风上有些相似。陆游的千古名诗《卜算子·咏梅》与刘克庄的七律诗《落梅》在风格上更为接近。在这首词中,刘克庄借美丽鲜花的“猩红”和“轻巧”,言说自己内心的哀凉感慨,以为“天道不公”,企图将艳丽灿烂的花朵摧残。但满树的茂盛与繁华却终究让词人感悟到“天公”在“惜花”之后的公道……
刘克庄(1187~1269年)是南宋词人兼诗词评论家,字潜夫,号后村。福建莆田人。他是“辛派词人”的重要代表人物,词风既婉约清新,又豪迈雄健。在南宋中后期出现的“江湖诗派”中,他活得最长,官位最高,成就也最大。他曾经十分认真地拜过也是福建籍的大文化人真德秀为老师,向他学习诗词歌赋的创作和进行文艺理论的深造,得到真德秀的真传。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刘克庄通过向前人学习,吸纳各种文学知识技巧,又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刻苦钻研,跟随时代潮流不断开拓进取,这样一来,文学成就也就超越了他的老师前辈,成为当时声名显赫的“江湖诗派”的领军人物。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郎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这首《贺新郎》被很多专家推崇为名篇佳作。刘克庄是个感情十分浓郁的诗(词)人,他一开始就对重阳节登高望远进行抒怀。首句“湛湛长空黑”描写的是满天黑漆乌云翻卷,接下来说到阵阵“斜风细雨”,更是大煞风景,词人怎不心乱如麻,愁思似织,郁郁寡欢?多愁善感的词人,虽说才华横溢,平日里目空一切,却因为见解不同,出语惊人而时常招致同僚忌恨,由此病废十年,不能为国家出力,为百姓做事。当然,词人有着旺盛的生命活力,他并不因此畏怯。他在反思自己的政治生涯后,更添一种士人的责任感。重阳本来是登高之佳节,由于风雨凄凄,他只能登上高楼,放眼遥望千山万壑,浩荡秋色,随即发出“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的幽怨叹喟。但词人感慨神州,并不是怨天尤人,或借乱雨纷飞发泄私人怨恨。词人在这里忧伤的是国家孱弱,政府无能,因而导致山河破碎,百姓颠沛流离,美丽家园被异族铁蹄肆意蹂躏。词人本是一介书生,如今垂垂老矣,忧国之心尚在。刘克庄曾经在送一位同朝高官还朝时感慨地说:“时事祗今堪痛哭,未可徐徐俟驾。好着手、扶将宗社。”(《贺新郎》)在刘克庄看来,个人受谤废黜可以不在乎,只有恢复神州,夺回国土,那才是他最大的心愿。面对千崖万峰,词人浮想联翩,感受到人生无常是古往今来很多文人学士的共识。词人在此虽认为不必为自己个人的得失计较太多,却也感受到“神州泪”之可贵。虽然往事一去无迹,却仍然不能在记忆中抹去。至此,词意绵绵幽幽,心情柔柔哀哀,词人的记忆看似无痕却有痕,是那种发自内心创痛的深刻印痕。
在词的后半部分,词人用“凌云笔”比喻自己少年时代有下笔千言的才华,很想有所作为。“到而今,春花落尽”,则是叹息如今自己已是才华消尽,只余暮年萧瑟秋凉,这与前面形成鲜明对照。词的最后两句“鸿北去,日西匿”,写得有些哀伤。这时节雨消云散,日头西落,暮色苍茫。词人想到:秋天鸿雁南来,明春仍然北去,这是自然规律。然而在现实中,北上恢复神州的大业又何时才能实现呢?在这里,“日西匿”,可理解为国势危殆,江河日下,虽说有些悲观,却也是词人内心的真实写照。在这样的无奈而悲凉的心境下,词人也只好就着“黄花”孤苦独饮,借酒浇愁,以词当哭……
二
其实刘克庄也受到朝廷重用。他曾经任潮州通判,继而改任吉州。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年),朝廷又授他枢密院编修官,兼侍郎官,因为个性太强而得罪高官被免去职务。不久,他出知漳州,旋改袁州。淳祐三年(1243年)授右侍郎官,再次被免。淳祐六年(1246年),宋理宗以其“文名久著,史学尤精”,赐同进士出身,秘书少监,兼国史院编修、实录院检讨官。宋景定三年(1262年),他官至工部尚书,并兼侍读。史籍上说刘克庄四次被罢官,四次又复官,后来因为眼疾而离职。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年),朝廷授他龙图阁学士,次年仙逝。
但刘克庄受到朝廷贬逐,给他平凡的生命和情感历程以沉重打击,却又是事实。这有刘克庄的《落梅》为证。这首诗是他的代表作,写于诗人任建州(今福建建阳)县令时。其诗云: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
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诗人生活在战争烽火弥漫,朝廷风雨飘摇的动荡年代,穷苦百姓颠沛流离、食不果腹、野有饿殍,但上流社会的人们依然过着灯红酒绿、风花雪月、纸醉金迷的奢侈糜烂生活。诗人目睹这种社会两极分化极为严重、贫富悬殊极度拉大的现状,十分悲凉与痛心。加上诗人虽学富五车、才冠群雄,却老是不被重用,甚至因性格耿直敢说敢干而老是受到高官打压、同僚排挤迫害,内心的愤懑无处发泄,于是借诗排遣心中的郁闷与忧愁,写下了这篇《落梅》。诗中的飘落花瓣,直教人肝肠寸断,这是一副凄凉衰败的落梅景色,也是诗人内心哀伤怨愁的自然流露。“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两句,“过岭”指的是广东岭南,诗人化用历史典故,即当年韩愈被贬而发配潮州的故事,而“骚人去赴湘”则指屈原失宠被逐出朝廷,流落湘江流域。这里的“迁客”和“骚人”,不仅讲韩愈、屈原,可泛指历史上一切仕途坎坷、遭受打击迫害的文人墨客,他们的悲剧性结局犹如零落坠泥的梅花,虽“犹香”却衰落到飘零尘埃的哀凉下场。最后两句,诗人点出了造成花瓣“零落成泥”的悲剧原因,乃是“东风”,即对花朵掌控生杀予夺权柄的统治者,他们不肯保护花朵,不去怜香惜玉,于是活色生香、姹紫嫣红、艳美灿烂的花朵就只能饱受凌辱践踏。由于这首诗把矛头直指诗人所生活的统治当局,于是刘克庄被人举报。善于制造“文字狱”的高官们,抓住“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两句,指控刘克庄“讪谤当国”。尽管刘克庄极力辩解,却仍被朝廷定罪而罢免了建阳县令。这就是历史上与苏东坡“乌台诗案”同样有名的“落梅诗案”。
后来,刘克庄在写自然花卉时,对应着留下了这样的诗句:“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累十年”,讲的就是因“落梅诗案”招致刘克庄被罢官后闲置在家十年,虚度了美好的青春年华。可见,“落梅诗案”在刘克庄有限的生命历史中是怎样的铭心刻骨!
三
刘克庄是个善于学习的文人。虽说他平时有些孤傲,甚至有些狷狂,如他在词里所言:“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但一旦见到有才华的人,他却是十分谦逊。他曾与“四灵诗派”的翁卷、赵师秀等人交往,诗歌创作受他们影响,学晚唐之刻琢精丽的诗词风格。他与江湖派诗人戴复古、敖陶孙等也有交往,自言“江湖吟人亦或谓余能诗”。他的《南岳稿》曾被友人刻入《江湖诗集》。由于刘克庄是个永不知足的文化人,因而当他发现“永嘉四灵”的诗歌创作有一种古板的格式化的毛病后,便对他们的“寒俭刻削”之态不以为然,对“江湖派”诗人们的肤浅和造作也给予了否定和批评。他离开这群诗人,决定自己另辟蹊径。为了使创作摆脱“四灵诗派”的影响,不再在诗词创作中出现“江湖诗人”的痕迹,他通过创作题材的现实化而开一代风气之先。他一生经历了四朝皇帝,虽被重用却时间都不是很长,他多数时间要么是个平民百姓,要么被任用去做地方官,这样他有很多时间生活在民间,这使他扩大了眼界,广泛的接触底层社会,因而创作了很多反映现实社会的诗词,诗歌题材广阔了,诗歌内容也不断丰富起来。南宋后期,政治更加黑暗,国势江河日下,被金人占领的淮河以北地区不但没能收复,反倒又逐渐受到崛起漠北的蒙古的入侵。作为一个关心祖国命运而又在政治上屡受打击的诗人,刘克庄只有“夜窗和泪看舆图”,感慨“书生空抱闻鸡志”。这时期,刘克庄认真研究和学习了比他更早一些时候的大词人辛弃疾的诗词,对辛词赞赏有加并描摹仿效。这一时期他的创作,有不少诗歌是抒发忧时的孤愤:“忧时原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有感》)他在《冶城》中痛心国土沦陷;在《扬州作》里哀伤大好河山遭受践踏破坏;他同情文人学士的悲凉,关怀底层百姓的疾苦,哀吊前方征战将士的阵亡,向往祖国大好河山的统一。对于武将不战、文官不谏、君臣昏聩的腐败现象,刘克庄也作了深刻的揭露。如《绳伎》、《闻城中募兵有感二首》。对于南宋王朝依靠“年输岁币”而换取暂时的苟且偷安生活的妥协投降路线,他极为愤慨。他在《戊辰即事》中这样写道:
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
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
诗人在这里严正地指出:南宋与金人议和,今岁和戎所需缣多达百万,看来诗人自己也没有青衫可穿了。每年要纳贡那么多的细绢,只得把西湖的杨柳拔掉,改种桑树养蚕织布了。写下这样极富调侃意味的讽刺诗作,在刘克庄那个时代,也算胆量够大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组以边防为题材的歌行体诗歌,明显地模拟中唐“新乐府”的风格和技法,深沉地反映出人民的痛苦辛酸与统治者的奢侈骄横,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其中《卖炭图》叹息:“尽爱炉中兽,谁怜窑下人”,颇有白居易《卖炭翁》的意蕴。而《运粮行》一首,更把繁重徭役给民众带来的悲凉和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
极边官军守战场,次边丁壮俱运粮。县符旁午催调发,大车小车声轧轧。霜寒晷短路又滑,担夫肩穿牛蹄脱。呜呼!汉军何日屯渭滨,营中子弟皆耕人。
而在《开壕行》里,诗人以“壕深数丈周十里,役兵大半化为鬼”的真实写照,控诉了他那个时代统治者们对兵士的残酷欺凌和无端生命扼杀。
由于刘克庄推崇辛弃疾的诗词,对辛弃疾评价尤高,称誉辛词以爱国思想内容与豪放的艺术风格见称于世;又因为他的诗词风格接近辛词风格,故而被后人认为是南宋末代的“辛派词人”代表人物。有专家论及“三刘”(刘克庄、刘过、刘辰翁)的创作,认为刘克庄成就最大,甚至认为“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他的《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沁园春·梦孚若》、《玉楼春·戏林推》等词,被认为是他“辛派词”的代表作。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馀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这首《沁园春》写得感情饱满,用典生动,爱国情浓,内涵深刻,沉郁苍凉,韵味无穷,被认为是“以词为民请命”之作,在同时代人的作品中并不多见。应当说,刘克庄的诗词,词的成就大于诗,诗的成就大于散文。他的词风既有豪迈奔放、明朗雄健的特点,又有幽怨哀切、清丽婉约的风韵,如开篇提到的咏海棠的《卜算子》和咏舞女的《清平乐》等词即是。刘克庄算的上是位“不拘一格”而又“风格多样”的诗词大家。文学评论家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对其评价颇高:“后村诗名颇大,专攻近体,写情、言情、论事,绝无一习见语,绝句尤不落旧套。”明清两代乃至今人,对刘克庄的诗词作品,也多持赞扬之语。
刘克庄不仅善于写诗填词,同时对诗词的创作也颇有研究,写下了相当数量的诗歌创作评论。他所撰写的《后村诗话》,就是其诗词歌赋创作理论和评论的集子,常被后人引用。而他在《江西诗派小序》中所言表的创作理念,也常常被后人提起。刘克庄注意从诗词本体和艺术形式上评介诗词,尤其强调诗人的性情与悟性,认为诗词要达到最高艺术水准,就必须在参入诗人灵性的同时,独创自己的风格,形成与众不同的流派特征。另外,刘克庄认为评介一个诗人的作品,还应当看作品的思想内涵是否厚重。他极力反对形式大于内容、题材大于底蕴的文学作品;尤其反对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或“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毫无实际生活和思想隐含的诗词作品,认为这类东西谈不上文学,毫无价值。他还主张诗歌创作应当进入现实生活,即我们今天所说的“干预生活”,真实描写民众的疾苦,大胆揭露政治的黑暗和社会时弊,赞扬自然界的美好。他反对“故作清高,绝物遁世,空无一物”、片面追求文学技巧的玄虚之作。他的诗歌创作理论,虽然不是很系统,没有形成自己的诗词创作理论体系,却也观点新颖、见解独到,因而对后世的诗人创作和文学评论家产生较大影响。后人关于诗词创作的“性灵说”,就有他的印痕。
刘克庄在诗、词和评论之外,还有不少散文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