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说笑着逛了一回御花园,俱觉着热得了不得,不意瞧得前面儿有个水榭,遂相携着去到那里坐下乘凉兼歇脚。一时又有跟来的宫女沏了一壶香茶来,三人便在亭子里一面吃茶,一面说说笑笑的,倒也自在。
不想说了片刻,便有两个宫女来说与墨颖“端柔公主闻得格格进宫,请格格过去小叙一会子”请走了她。余下和惠与黛玉未说上两句,便又来了两个宫女,说是“怡亲王福晋进宫瞧公主来了”,当下和惠亦满脸歉然的走了,临行还再四叮嘱宫女们“切忌不能怠慢了格格”、“再逛上一回子,便送格格回坤宁宫去”等语。
于是方才还语笑晏晏的亭子里,霎时便只剩得黛玉一个人坐在那里了。百无聊赖坐了片刻,黛玉便起身说要回坤宁宫,不想就有一个瞧着十四五岁,生得十分白净水秀的宫女笑道:“格格这会子回去,倘皇上与娘娘福晋们正说着话儿倒不好,不如由奴婢们陪着格格再到处逛逛?奴婢常听人说御花园有几处天上仅有地下无的极好景致,想来格格瞧了必定喜欢的。”
其余几个宫女亦拍手笑道:“今儿个咱们跟着格格,可好福气儿了。”原来宫里有名文规定,等闲人等是不能入御花园儿的,她们这些个小宫女儿自然无缘一进,如今好容易遇上这样儿的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因百般附和着撺掇黛玉。
偏黛玉的性子又是个素来喜静不喜动的,今虽闻得宫女这般说了,亦并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这会子怪热的,倒是先回去的好。”说着便欲扭身离去。
却见才刚那最先开口说话儿的宫女又一脸沮丧的道:“原本想着今儿个终于有福气儿可以同了格格一块儿将御花园逛个遍,跟着开开眼界儿了,却不想格格又不愿意去。”
另一个瞧着年纪儿又大了一点,样貌儿却生得要差一些儿的宫女不由压低声音劝她道:“罢了小螺儿,格格乃大家出身,不比咱们这样儿小门小户出身的没有见过世面儿,兴许在咱们瞧来惊人骇目的所在,在格格眼里却是稀松平常得紧的呢?好歹你才进宫一年多便有机会得以一进御花园,那像我,都进宫七年了,今儿个才得了这样儿的机会呢!快要休多嘴儿了,服侍着格格回去罢。”
说着上前向黛玉福了一福,赔笑道:“小骡儿年小不懂事儿,还请格格不要见怪。奴婢们这就服侍格格回坤宁宫……”
话音未落,已被黛玉含笑打断,“既然你们说得这么好,今儿个我若不去瞧一瞧,倒是白来了一趟御花园了。”说着命那小骡儿,“还不带路?”想着这些个宫女竟连进御花园逛逛这样儿微小的愿望都这般的难以实现,真真亦够可怜的,黛玉原是那善良心软之人,这会子既闻得那宫女儿这般说了,自然动了恻隐之心,因此才松口儿说自己想去瞧瞧的。
闻言几人皆怔了一怔,待回过神来,不由俱是一脸的又惊又喜,因赶紧与黛玉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簇拥着往前面儿去了。
行了不多一会儿,果然一处上佳的景致映入了众人的眼帘,但见由石头堆积而成的怪石假山上,佳木葱茏,奇花闪烁,更有一道清流自花木深处曲折泻出于石隙之间,人一靠近,便觉一股清冽之气铺面而来,才刚的暑气亦随之一扫而光了。
站在石隙前的巨石上,黛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儿,不由笑叹道:“果然好个所在!”
小骡儿听说,忙笑道:“奴婢们没有骗格格罢。”说着只顾得上与黛玉打声儿招呼,便同了另几个小宫女儿,蹦着跳着、叽叽喳喳说笑着至一旁玩起自个儿的。
惟独剩下方才说话儿那个大一些儿的宫女不曾去,只在黛玉身后侍立着,一面还小心的瞧着以防她滑倒。
黛玉见了,不由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因笑问她:“叫什么名字?才刚听你说你已进宫七年了?那不是很小便进宫来了?”
那宫女忙笑道:“回格格,奴婢名唤作香秀,系康熙五十九年九岁时进的宫,如今确确已七年有余了。”
想着横竖亦无事儿,黛玉不由与香秀闲话儿起来,不过问她一些“老家是那里的”、“在宫里当差可辛苦不辛苦”、“一个月拿多少钱”等语,她都一一脆声答了。
及至问到她“可想不想父母家人”时,就见她的情绪攸地低落了下去,怔了半晌,方低低叹道:“不瞒格格,一离家便是七年多,那里能不想呢?但只宫里连那些个稍稍不得宠些儿的主子娘娘们尚且难以见上自己的家人一面,何况咱们这样儿最下层儿的奴婢?只怕穷奴婢这一生,亦是无缘再见上父母家人一面儿了。”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
黛玉见她伤心,方知自己竟无意戳到她的心头伤了,因歉然一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些事儿,倒白惹得你伤心了。”
香秀听说,忙拭了泪强笑道:“格格快要休如此说,分明是奴婢失态,您不惩罚奴婢,便是奴婢天大的造化儿了。”说着又长叹一声,道,“要是宫里每一位主子都能如格格这般宽厚和善,奴婢们的日子,只怕亦会好过许多了!”
听得她这话儿有异,黛玉不由问道:“你不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吗?常听人说皇后娘娘素来以宽厚仁慈治理后宫,当是对你们亦不会差才是的,怎么?”
一语未了,香秀便忙忙摆手道:“奴婢不是说的皇后娘娘,奴婢是说的奴婢以前的主子。先前奴婢跟着福贵人时,因福贵人不得宠,奴婢不但要受其余得宠主子们身边得力宫女太监的气儿,回去后还要受贵人的气儿,端的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后来奴婢一想,这样儿下去早晚得陪上自己一条命,遂牙一咬心一狠,将自己这些年来攒下的月钱和年节下得的赏赐悉数拿出来,送给了内务府的郭公公,才得以逃离了那个苦海,到了皇后娘娘宫里的。”
说着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亦不待黛玉开口,便自顾继续道:“其实奴婢心里亦不怨福贵人,毕竟在家时她亦是尊贵的小姐姑娘,不想进了宫,做了主子娘娘,却反倒不如在家时舒心了,不独要忍受其余比她位份高、比她得皇上意儿的娘娘们的奚落折辱,要忍受那些得宠娘娘们身边得力宫女太监的冷嘲热讽,甚至还要无声的忍受内务府大太监们扣发月钱月例的行为,偏还不知道这样儿的日子到究什么时候方是个头儿,想来她比奴婢还更要可怜!”
“难道皇后娘娘都不管这些的吗?”静静的听她说完,黛玉方轻轻问了一句。
香秀苦笑了一下,道:“皇后娘娘成日家忙得不可开交,那里能想得到后宫里还有这样事儿?况这是经年来传承下来的弊病,那里是一时半会儿便能管得过来的?”
黛玉听说,不由沉默了片刻,方叹道:“怪道唐代元瞋曾作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样儿的诗句来,先我还不信,如今方知道他的描绘,是何等的贴切!”一面又道,“要依我说,其实大可定下宫女当差年限的,或是五年或是七年,一旦当差期满,便可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的;至于扣发不得宠主子们月例月钱之事,亦可几个人一块儿去求见皇上或皇后,请他二位秉公办理的,我相信只要她们说的句句属实,皇上一定会与她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要是皇上皇后娘娘能如格格这般想,可真真是咱们这些作奴婢的天大的福气儿了。”香秀笑了一下儿,正欲再说,忽然便听得远远儿的传来有人唤“玉格格”的声音,她忙绕出石洞一看,却是坤宁宫的另几名宫女儿寻黛玉来了,因忙“嗳”了一声儿,忙又回来将小骡儿几个唤了回来,方扶了黛玉,一块儿出了石洞,一径往坤宁宫去了。
到得坤宁宫,就见雍正帝早已离去,正殿内只余下皇后熹妃与富察福晋钮怙禄福晋在说些儿长篇大套的人情事故。
瞧得黛玉进来,皇后便笑问道:“可逛高兴了?”一面命人去盛“香芋解暑汤”来与她喝,一面又道,“真真和惠与墨颖两个丫头是可恶了,不想着玉儿丫头今儿头一遭儿进宫,到底人生地不熟的,也不说带她好生逛逛去,倒各玩各的去了。”
黛玉便笑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女一个人逛着反倒自在些儿。”
一时大伙儿又说了一会子话儿,墨颖亦回来了,两对母女方辞了皇后与熹妃,出了坤宁宫,出了宫门,坐车一径往各自家里去了,暂且不表。
这里皇后方命人去请了雍正帝来,帝后一起细细问了那名唤作“香秀”的宫女方才黛玉都说了那些话儿,以及她说那些话儿时的申请举止如何,方相视着点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