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样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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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我的日本朋友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忽然接到一封从日本寄来的信,当时有些奇怪,我在日本并没有熟人,怎么会有日本来信呢?打开信才知道,这位来信人叫永仓百合子,是一位日本女士。我以前并不认识。原来,她和丈夫此前曾在中国广东一所学校教授过十年日语,连女儿都是在广州出生的。一次在广州逛书店时,偶尔买到我一本书,从此喜欢上我的作品。回国后,在东京一所大学教书,工作之余一直在翻译我的作品。她的信言词恳切谦虚,希望我授权让她翻译,并希望我提供更多的作品。她的信让我有些意外,但还是回信同意了她的要求,并寄去一些作品。当时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并没指望她能翻译成功。因为她在信里说,以前没有翻译过作品,也就是想尝试一下。但永仓百合子是认真的,她时常来信告诉我翻译的进展情况,有时也打国际长途来,就一些技术问题和我探讨。后来有一次突然告诉我,她要专程到南京来看望我,并当面讨论一些问题。我真是有些吃惊,她会如此执著严谨。不久,永仓专程从日本来到南京,我陪同三天,带她在南京参观了一些地方,还去看了阳山碑材。南京的古城风貌让她惊叹不已。临别时,我在一家干净的小饭馆为她饯行。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永仓性格很爽直,她的酒量比我还大。临告别时,她说了一句话:“赵先生,你是我见过的中国男人中,最不爱讲话的一个。”这话让我有些尴尬。的确,在陪同的几天里,除了谈一些作品中的话题,以及简略介绍所到之处的一些景点,别的话没有。我只是做到了礼貌,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我心里清楚,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是日本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加上我生活的这个城市,曾被侵华日军屠杀过三十万人,让我在心理上对日本人保持着距离。尽管我十分清楚,这和永仓百合子没有任何关系,和普通的日本人民也没有关系。一九九二年,我曾作为江苏省友好代表团的一员,去日本爱知县、大阪、京都、东京作过访问,并亲自感受了日本普通百姓的善良和友好,可心中的结还是无法解开。我可以和彬彬有礼的日本人彬彬有礼地相处,却很难产生亲近感。我不是政治家,我不会掩饰自己。面对善良而热情的永仓百合子,那几天内心十分矛盾。我不能伤害她,却又说不出一些虚假的话。第二天陪同时,我把活泼的小女儿带去了,希望她能调节一下气氛。永仓很喜欢我的女儿,一直夸她聪明漂亮,像个芭蕾舞演员。但她依然感到了我的沉默寡言。她是个直率的人,趁着酒后分别时说了上面那句话。我想她是在抱怨我。她有理由抱怨。记得当时我说了一句:“抱歉,我平时就不爱说话。”这话也是对的。尽管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永仓大概看出了我的尴尬,随后又笑起来,说我知道,从你的作品中也能看出来,没有废话。现在,我能更好地理解你的作品和为人了。永仓走后,我有好多天都内心不安,觉得不应当冷淡一个无辜的人。

后来这么多年,永仓一如既往满腔热情地翻译着我的小说。至今已在日本翻译出版了我十几部作品,包括《碎瓦》《天下无贼》《鞋匠与市长》等。

差不多十几年了,每逢春节,她都会从日本寄来一箱甜点,说是给孩子们吃。我一再写信告诉她,不必再寄东西来,我的孩子都大了,而且在中国什么都买得到。但永仓不听,依然每年都寄。她在用一个女人的方式,带着一种亲情,进入了我和我的家庭生活。对于历史上那场惨剧,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可能忘怀,那是一种永远的痛,但平静下来需要时间。两国人民之间的交往,需要双方的真诚和努力。前几年我曾写过一篇小说《逃兵曹子乐》,讲一个人天生胆小,却又常年混迹于各种军队之间,纯粹为了混饭吃,一到要打仗了,就趁机逃走。后来被八路军俘虏,发现训话的长官是老乡,就当了八路军战士。八路军常和日本人打仗,十分英勇。这个人非常痛恨日本侵略者,也想杀几个敌人。可是一到战场上,就吓得尿裤子,怎么也冲不上去。几仗下来,他一个人也没打死。事后他很难过,觉得自己丢了八路军的脸,于是决定逃跑。可在夜间逃跑的路上,意外遇到一个日本逃兵,并且很容易缴了对方的械。这时他非常激动,用枪指住这个日本兵,很想一枪射杀他,他要证明自己是恨侵略者的。可他的手一直哆嗦,终于没有扣动扳机,因为他发现此时杀掉这个求饶的日本人,比在战场上打死日本人还难。他终于没有杀他,并把他送到自己的营地附近,让他向八路军投降。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而他自己还是逃跑了。这是一部短篇小说,永仓百合子看到了,她从日本打来长途,说看过这部小说,她哭了。正是那个长途电话,让我真正把永仓看成了朋友。我想她懂得了我,懂得了中国人,我也懂得了她。

去年夏天,永仓百合子再一次来南京看我,我从机场直接把她接到家里,和全家人一块吃了一顿晚饭,这一顿晚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她谈到中国文化大革命时,和一帮日本年轻人如何彻夜偷听中国广播电台的趣事,她会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所有的文革歌曲,她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中国歌曲,逗得全家人大笑不止。这是一次家宴,永仓已成为我们家的一个亲戚。第二天,我和妻子陪她去了一趟苏州古镇同里,玩得十分开心。这一趟她来,我仍然说话很少,大多是妻子和女儿在陪她说话。但她没有再说我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

转眼春节又到了。日本和中国一样,也是过春节的。一衣带水,两国相距并不遥远。借此机会,我和家人衷心祝永仓百合子一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