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两次到达辰溪的箱子岩,他这样写道:“十五年以前,我有机会独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脚下。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石壁半腰约百米高的石缝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罅隙间横横的悬撑起无数巨大横梁,暗红色长方形大木柜尚依然好好的搁在木梁上。 ”
从高速公路辰溪出口下车,再坐摩的往里去,没多长时间就看到逶迤在辰水边的青山,一条寂寞的老街安静地排列在江边坡岗上,新旧不一的房屋,家家门前晒满了鱼干——这里是泸溪、沅陵、辰溪三县交界处的“口岸”,鱼干多得像鱼一样,民间的谚语是:“无鱼不吃饭。”在鱼干的咸腥味中,我穿过乡场。那天不知道是一个什么节日,乡场上有不少苗民,女的头缠花帕身围长裙,男子身着家织土色米花布。很多年前的一天,在湘江漂流的沈从文就来过这里,他“独自坐在一家小饭铺柴火边烤火。我默默的望着那个火光煜煜的枯树根,在我脚边很快乐的燃着,爆炸出轻微的声音。铺子里人来来往往,有些说两句话又走了,有些就来镶在我身边长凳上,坐下吸他的旱烟。有些来烘烘脚,把穿着湿草鞋的脚去热灰里乱搅。看看每一个人的脸子,我都发生一种奇异的乡情。”我就穿过这个给沈从文带来“奇异的乡情”的乡场,来到江边——江水平缓极了,箱子岩的鱼干
劈面就立着那个长满青草和野藤的箱子岩。不知道是水浅了还是现在正逢枯水季节,我一直能走到箱子岩下面,也许因为风化,也可能我站得太近了,沈从文记忆里千百块像黑皮箱似的岩石不见了,或者它们本来就是这样平平常常的岩石。江风在这里特别大,古代放置悬棺的洞窟黑洞洞的,在风中发出呜咽的声音,像悲凉的低泣,我浑身一阵阵发冷,站久了也有点兴味索然,就早早离开此地。
晚上投宿在箱子岩附近的小旅店,漫长的夜晚听屋外风声水声,彻夜不得安眠。翻开随身携带的湘西地图,将下一个目的地,标在沅水一个叫“青浪滩”的地方。青浪滩离箱子岩并不远,现在已无船抵达,我坐车过来,在车上读着沈从文的文字,仿佛听到青浪滩头的江水在咆哮:“沅水由沅陵下行三十里后即滩水连接,白溶、九溪、横石、青浪……就中以青浪滩最长,石头最多,水流最猛。顺流而下时,四十里水路不过二十分钟可完事,上行船有时得一整天。青浪滩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老将马援。”——关于沈从文笔下的箱子岩
青浪滩的凶险,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一篇很著名的小说叫《船过青浪滩》,是湖南一位作家刘舰平写的,还获得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翻滚奔泻的江水、肌肉强健的纤夫、高昂激越的船工号子,以及岸头石头上船民撑竿戳出来的累累石洞都传递出青浪滩的残暴与恐怖,民谣这样吟唱:“天下青浪滩,一道鬼门关。激流逞凶狂,船家见阎王。 ”
最早出现在我视线中的,就是那个伏波宫,一座没有多少香供的庙宇。在庙门前喝掉一瓶水,然后四处望望,缓缓流淌的江水疑滞不动,它们就安静地躺在那里,是一潭死水——传说中骚动暴怒的青浪滩呢?问一位择菜的女尼,她漠然地指一指浑浊的江水,说:“青浪滩没了,它淹没在水底下。”见我不明白,她又补充说:
“上游造了好几个水电站,蓄水发电,哪里还有青浪滩?白溶滩、九溪滩、横石滩全葬身在水底下了。”我非常失望,半天没有说话,她瞅了我一眼,说:“很多人都来看青浪滩,到哪里还有青浪滩?我年轻的时候就在伏波宫,就相中这里香火旺——青浪滩年年死人太多,船家过青浪滩,先要到伏波宫里来求菩萨保佑。”我马上想到沈从文的一段记录:“行船人到此必在庙里烧纸献牲。庙宇无特点,不出奇。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的红嘴红脚小小乌鸦,成千累万,遇下行船必飞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饭食糕饼向空中抛去,这些小黑鸟就在空中接着,把它吃了。船夫说这是马援的神兵,为迎接船只的神兵,照老规矩,凡伤害的必赔一大小相等银乌鸦,因此从不会有人敢伤害它。 ”
当年的青浪滩奔泻呼啸,这是船工用船篙抵住岸石逆流而上,千百年来竟然在石头上抵出无数石洞那个时候的青浪滩浪花轰鸣、乌鸦如云,无数船只在激流中奋进,长长的一队纤夫赤身裸背在悬崖上伏地背纤,直冲云霄的川江号子震耳欲聋——热血喷张的生命、一触即发的激情,那是一条青春期的河流,像禁闭太久的野兽狂躁不安。现在它老了,一处一处拦河筑坝,就像古代宫中给青春期男子施行阉割手术让他们变成太监——被阉割的河流,被阉割的青春,萎缩萎顿的湘西人,拿什么来锻造生命中天生的激情与天然的野性?
如今的青浪滩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