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湘西之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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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柏子的水码头

“把船停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是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或泥滩上,一端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是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船泊处就会有一处水码头,村或镇,城与市,水手柏子就向往这样的码头,吊脚楼里有他的相好,打茶围或烧荤烟,柏子如此,牛保也是这样。湘西有多少个水码头?没有人说清楚。湘西水手有多少个相好?相信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水手出在湘西大山里,这是水运时代湘西的福祉,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水,那些沈从文所写的,为了清明节的祭祀和端午节的龙舟而洒落的雨滴,孕育了湘西千百条流水和成千上万的水码头,它是农耕湘西的生命所系。人间的好景致其实不在深山,而在那些水码头上,包括让水手们躁动不安的那些丰乳肥臀的女子——但是她们显然也不能拴住柏子们的心,水码头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园在流动的水上,他是故乡的荡子,从锯树造船那一刻开始,命中就注定他这一生是没有归宿的漂泊——为了改变窳( yǔ)劣的生活,也是为了安抚动荡的心灵。沈从文这样写:“有些人厌倦了地面上的生存,就从山中砍下几株大树,把它锯解成许多板片,购买三五十斤老鸦嘴长铁钉,找上百十斤麻头,捶它几百斤桐油石灰,用祖先所传授的老方法,照当地村中固有款式,在河滩边建造一只头尾高张坚固结实的帆船。添上几领席篷,一支桅,四把桨,邀个帮手,便顺流而下——他的船若沿辰河洞河向上走,可到苗人集中的凤凰县和贵州铜仁府,朱砂水银鸦片烟,如何从石里土里弄出来长起来,能够看个清清楚楚。沿沅水向下走,六百里就到了历史上知名的桃源县,古渔人往桃源洞去的河面溪口,可以随意停泊。再走五百里,船出洞庭湖,还可欣赏十万只野鸭子遮天蔽日飞去的光景。日头月亮看得多,放宽了眼界和心胸,常常把个妇人也拉下水,到船上来烧火煮饭养孩子。 ”

很多年前,沈从文也像湘西水手柏子或牛保,和众多水手划一叶扁舟漂流于湘西各处大大小小的码头。他像柏子,他就是柏子,沱江边的水码头

他像牛保,他就是牛保。他后来来到常德,这样写道:“地理书上告给人说这里是湘西一个大码头,是交换出口货与入口货的地方。桐油、木料、牛皮、猪肠子和猪鬃毛,烟草和水银,五倍子和鸦片烟,由川东、黔东、湘西各地用各色各样的船只装载到来,这些东西全得由这里转口,再运往长沙武汉的。子盐、花纱、布匹、洋货、煤油、药品、面粉、白糖,以及各种轻工业日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江轮驳运到,也得从这里改装,再用那些大小不一的船只,分别运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码头去卸货的。市上多的是各种庄号,各种庄号上的坐庄人,便在这种情形下成天如一个磨盘,一种机械,为职务来回忙。邮政局的包裹处,这种人进出最多。长途电话的营业处,这种坐庄人是最大主顾。酒席馆和妓女的生意,靠这种坐庄人来维持。”常德开阔了他的眼界,民国初年的风云际会,让他不甘心一辈子在湘西做一个水手或当一名兵卒,他渴望长河下游那些大码头——汉口、南京、上海……那是湘西柏子们一辈子无法抵达的地方,他一定要抵达,并且将一去不返。

2009年初冬我来到湘西,徜徉于一个又一个曾经繁华一时的水码头。水已经很少,河流清浅滩石裸露,柏子们早已失业,或改行做司机,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连结起一处又一处水码头。坐车当然比乘船更加快捷,但我还是喜欢乘船,我喜欢流水的碧波荡漾和楫橹的咿咿呀呀,喜欢流水带来的农耕文明:吊脚楼内才子风流美人如花,水码头上舟船密集如早春的新荷,所有关于繁华的想象全云集于此:青石台阶上匆匆而过的官人、采药的隐士、行吟诗人、花枝招展的妓女,以及成群的商旅。似乎闻到许多混合的气味:参茸膏丹的淡苦、香水锦缎的芬芳、宣纸徽墨的暗香,以及鞍具马靴的皮革臭味,还有文弱书生油纸伞的桐油味和青布衫上的雨水气——但是在湘西,已经找不到一处仍在运营的水码头,作为一个个城镇村寨的代名词,水码头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

吊脚楼下,就是一处小小的水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