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这是《丈夫》的开头,春江陡涨,春水直逼吊脚楼,一张张雪白如花的女人脸从窗口探出来张望,老七就是其中之一。老七的吊脚楼,就是湘西妓女的青楼,一排排粗枝大叶地耸立于河岸,与水手的篷船奇妙地和谐,就像流水与青山、水手与妓女的强硬与温柔一样,男和女的和谐在湘西便是山与水的和谐。
湘西有多少条流水?不知道。流水旁有多少座吊脚楼?也不知道。只知道湘西所有掩藏在大深山皱褶里的大小城镇,大多从吊脚楼上发脉——那些架设在山崖旁、流水上的木楼,颤颤巍巍晃晃悠悠,悬空吊在那里,或临水浮在那里。若春江涨水,你不禁会有些害怕,这咆哮的水龙若带走它就像带走一团水草吧?或者,峡谷里风狂雨猛,它会不会轻易就被冲毁?它是那么单薄,又那么柔弱,仿佛随意地搭在河与岸的交结处,像中国画里的大写意,三笔两划地一笔带过,远远地看,木头与石块之间好像没有搭牢,榫头和卯眼似乎也没有接上。可它们却生了根似地长在那里,一长就是千百年,你不能不感叹能工巧匠的鬼斧神工,老天让一方人繁衍生息,就一定要赋予他们一种生存智慧与本领——是生存的必需,也是生命的必需,城镇就在河流与山峦的夹缝里建造起来:“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流水带来交易,交易形成集市,吊脚楼庇护了一个民族的成长,从蒙昧到开明,从青涩到衰老。
在湘西吊脚楼上吃饭或住宿,我都有点提心吊胆,一踩上去就吱吱作响的楼板,会不会突然掉下去?它是轻飘的,下脚重一点它就轻轻摇晃,它适合老七这样的妓女,事实上她们一代一代就住在这里,柔情、暧昧,甚至情色——吊脚楼就越发轻薄而轻飘。在湘西水手眼里,它就是青楼,所有临河而筑的吊脚楼大多是青楼,一代一代像老七这样丰乳肥臀的女子,守望楼窗,与流水相伴,这是乡土中国线装的一页,是明清章回体小说话本,是地方戏曲中的一折,是工笔画的插图——只是纸页微微发黄。
老七的家在三十里外的黄庄,所有如花般的妓女,家园就在流水抵达的地方——萧条的乡土让她做了沈从文笔下的“城市寄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小小湘西的吊脚楼数不胜数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妇人不是从附近乡下弄来,便是随同川军来湘流落后的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标布的裤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为情人水手挑绣花抱兜,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铺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间,则轮流地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湘西有无数条湍急的河流,河流边有无数座像老七的吊脚楼,吊脚楼里的女人是湘西那些苦命水手的甜蜜与安慰,是生存的理由与活下去的勇气——所有的感恩,全都是对妓女痴情的回报。在老七她们来说,生活多靠四川商人维持,“但恩情所结,则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留在岸上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投河吞鸦片自尽,或手执菜刀去追杀负心郎的事,时常发生在吊脚楼里:悲泣与哀伤、疼痛与隐忍、无望与坚贞——她们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圣女,妓女的身份于她们来说是一种谋生的职业,与道德无关,甚至在精神上她们有一种洁癖,清洁得令现代人仰望。
走遍整个湘西,吊脚楼正作为一道人文风景饱受青睐,在没有流水、河道干枯的年代,众多古老村寨都在竞相仿制吊脚楼,老七们老去,而在吊脚楼里售卖假古董的小丽们却电眼四射,正值青春……凤凰城小巷里,常常出现这些空空的小椅子,颇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