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沈从文《月下小景》里写的,“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中天了”,我们在黄罗寨那晚月亮一路跟随,山里的月亮很早就挂在天上,是夜晚一个会意的微笑。黄昏时分到达这个偏僻的山寨,夕阳沉到古堡后面,火红的晚霞铺排了半个天空,我站在古堡上看万山红遍,就是《月下小景》里砦主与苗女幽会的那个烽火台。《月下小景》分明是一首诗,它写的就是这个黄罗寨——沈从文的出生之地。
青石垒成的黄罗寨人家老房子门上奇特古旧的锁头黄罗寨离凤凰城有 20公里,古朴的风情至今没变,包括那些仄仄斜斜的老房子、高高低低的村巷、土墙,到处拉屎的牛羊以及树林、古堡……《月下小景》写活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寨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堆,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地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得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家酿烧酒。 ”
在黄罗寨的夜晚,我们就喝了瓦罐里的烧酒,以及黄豆炖腊肉,这样的饭菜在城市是吃不到的。包谷烧很醇和,喝多了脸热心跳地去到后山上看古堡,值得一看的就是这个古堡,也就是小说中砦主和苗女幽会之地:“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个青石砌成的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地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对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都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做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那是一个美极了的苗女,“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只仿佛是由白玉、奶酥、果子《月下小景》里描写的那个青石古堡
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 ”“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接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睒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砦主傩佑爱上了她,恨不能就化在她身上。村寨里古老的习俗是: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或者抛到地窟——两个少年人相爱却不能成亲,百爪挠心,一次一次在古堡里幽会后,两个人失去了耐心,最终在古堡殉情,将“桐子大小的毒药”喂到对方嘴里,那是幸福的仙丹,将两个相爱的人一路送到天堂。
《月下小景》后面有一行字,标明是为黄罗寨而作——这是沈从文记忆里遥远的村寨,他很小的时候生活在这里,那个破烂的老房子仍在,门前布满荒草,鱼鳞瓦檐上也长满了瓦菘,旅游公司正打算修复供人参观。站在木楼梯前,我耳畔就响起一声声虎啸。那是沈从文父亲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忽听到有人高喊:“老虎来啦,老虎下山啦。”祖母从楼上冲下来,将他挟在腋下噔噔噔窜上木楼,老虎随后就冲进了院子。祖母并不惊慌,丢下几只鸡,就打发走了这个山大王。这是一百年前的往事,现在整个湘西怕也见不着一只老虎。
月亮已升至中天,月光下的黄罗寨仍然热闹,有农家宴,有山歌与傩舞,沈从文近百年前的描写,仍然可以拿过来用:“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焖熟了的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我喜欢这样农耕的氛围,但我并不想参与,一个人坐在村中石级上,等待着他们散场后再一同回凤凰城。夜色如墨,月亮就是夜晚的微笑,它高高悬挂在头顶上,照着这个苗家村寨,照着村外山坡上的南方长城——它在群山之巅起伏蜿蜒,如同民工手背上暴突的血管。
位于湘西深山里的南方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