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溪属于广义上的湘西,行政意义上的湘西你找不到它,它小心地掩藏在贵州铜仁深山之中,小小的溪流便是辰水的源头,也是《长河》的源头,沈从文史诗般的小说《长河》的背景地就在这里——橘子园、老房子,还有那个“黑里俏”村女夭夭。
夭夭是妖娆的,一种野性之美,“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一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都是个‘黑中俏’。因为在一家兄弟姊妹中年龄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对她让步,但她却乖巧而谦虚,不占先称强。心性天真而柔和,所以显得更动人怜爱,更得人赞美。”夭夭是一只美丽的狐,她“不欢喜上树,便想新主意,自出心裁找了枝长竹杆子,杆端缚了个小小捞鱼网兜,站在树下去搜寻,专拣选树尖上大个头,发现了时,把网兜贴近橘子,摇一两下,橘子便落网了,于是再把网兜中橘子倒进竹筐中去。且间或还把竹杆子去撩拨树上的嫂嫂和姐姐,惊扰她们的工作。选取的橘子又大又完整,所以一个人见得特别高兴。可是一时间看见远处飞来了一只碧眼蓝身大蜻蜓,就不顾工作,拿了那个网兜如飞跑去追捕蜻蜓,又似乎闲适从容之至。”她像一只火红的妖狐,就在橘子园跳跃。那是秋天的橘子园,满树满枝都是火红的小灯笼般的橘子,让我想起李少红的经典剧作萝卜溪的橘子红了,就如同沈从文描写的那样,“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
《橘子红了》。沈从文就像我这样痴迷秋天,以及秋天的橘子园——“橘柚生产地方,实在洞庭湖西南,沅水流域上游各支流,尤以辰河中部最多最好。树不甚高,终年绿叶浓翠。仲夏开花,花白而小,香馥醉人。九月降霜后,缀系在枝头间果实,被严霜侵染,丹朱明黄,耀人眼目,远望但见一片光明。每当采摘橘子时,沿河小小船埠边,随处可见这种生产品的堆积,恰如一堆堆火焰。 ”
我随着一队旅行者来到这里,一路上都是清洁的雨声,雨若即若离伴着行人,古村老街就笼在一蓑烟雨中。村子是空的,几乎看不到人,夭夭、腾长顺、商会会长或丑角般的师爷都不见了,枝头的橘子也无人采摘,大片大片的橘子园里空无一人,红红的小橘子挂在枝头,像小小的红灯笼,现在已是深秋,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橘子没有人采摘?夭夭呢?夭夭后面千千万万比枝头的橘子还要多的夭夭呢?为什么你们不来橘园采橘子?有人说橘子不值钱,没人愿采。我摘了一颗,甜,微微泛酸,肉汁饱满,我吃了个饱。后面橘子林里有一些穿袈裟的和尚正在做法事,金黄的袈裟在橘林中拂动,配上挂在枝头的红橘子,有一种眩目的美。枝头的橘子就有一种眩目的美,就像沈从文在《长河》里写的:“向对河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银杏白杨树成行高矗,大小叶片在微阳下翻飞,黄绿杂彩相间,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园尤呈奇观,绿叶浓翠,绵延小河两岸,缀系在枝头的果实,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远望但见一片光明幻异,不可形容。 ”
我从橘子园里闲闲走过时,看到了穿蓝衣的大娘,还有炊烟、篱笆和菜园子,筑着鸦巢的村头老枫树,以及鸡啼。鸡啼到最高潮时分,雨停了,村子里家家炊烟升起来,乳白色淡蓝色奶黄色的炊烟从各家屋顶上安静地升起来,为什么炊烟的颜色如此不同?我知道是燃料不同的缘故,有的人家烧青蒿,有的烧稻草,有的烧树叶——没有一丝风,炊烟笔直地上升,站在农家旅馆木窗前我看呆了,闻到了炊烟中的粳米饭和梅干菜烧腊肉的香气,口水都要流出来。这顿晚餐我连吃三碗,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胃口。真的,我都不想走了,就在这里安家吧,这山这水这人家,多么温暖——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沈从文人在北京,心心念念想着湘西,湘西是居家、娶妻、生儿育女过日子的好地方。
一夜酣甜睡到天光大亮,可能因为落雨,萝卜溪包括整个湘西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翻了个身,裹紧粗棉布被子,继续香甜地睡去,我希望能在梦中遇到妖娆的夭夭,然后这样对她说:“我偷了你家三颗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