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有淡淡的哀愁,茶峒也是,所有的哀愁皆因为这片寂寞的山水,也因为那个美得令人心碎的翠翠。
跋山涉水来到这遥远的边城,就为了看摆渡的村女翠翠,质朴而透明的翠翠姑娘让我有一种对湘西的迷恋与缠绵,她其实就是古典或流水的美丽化身,美丽一词用在她身上也显出脏相——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她是诗歌或是古老的梦境,也许只有湘西才能孕育她,任何人工的雕饰与形容都是一种伤害,她甚至也拒绝欣赏。
很多年前,在一篇散文中我这样写:“你划一只乌篷船渡洞庭过潇湘直达边城,你就可以看到翠翠了——江南的女孩子都是翠翠,她们是不老的,头插栀子花站在大月亮底下,永远美好地对你微笑。”我的文笔拙劣而且做作,自然远不及沈从文: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人又那么乖,从不想到残忍的事,从不发愁,人隔岸招手过渡,翠翠一跃而上撑船拢岸。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和翠翠坐在石岩上晒太阳。有过渡的是从川东过茶峒的小牛,是新娘子的花轿,翠翠站在船头让船缓缓地过去,牛羊花轿上岸后翠翠必跟着走,站到小山头上,目送这些走远了,独自低低地学小羊叫学母牛叫,采一把野花缚在头上装作新娘子。
边城茶峒
为了让村女翠翠与灵动的山水融入一体,沈从文将她安放在茶峒:小溪流下去,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大片石块,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计数。我就是沿着这条叫酉河的流水一路走来,一路青山秀水,每一处风景都耐人寻味:青山下几间瓦房,水湾里两叶小舟,或一块丑石三五野花,就好像专为旅行者欣赏而故意生成那样。在长长寂寞的旅行中,时光是静止的,只有寂寞的流水与青山永恒相伴。最后,来到一处古渡旁,对岸山崖上有“边城”二字,我有过一刹那恍惚,依稀记起沈从文的句子:“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用的五棓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 ”
江边山崖上刻有“边城”二字,为沈从文手书
《大众电影》刊登的《边城》电影招贴画
这是《边城》里的一幕,故事就发生在这里:青山逶迤远去,像一缕消逝的青烟,天色青蓝。流水呢,也是那种明净的蓝,完全是没有污染的那种蓝,叫人想变作鱼儿,一个猛子扎进那一湾碧波里。我在流水旁停住,水在这儿打了一个弯,古渡旁泊满乌篷船,与这样清澈流水十分谐调。每一条乌篷船后面,总有几条小路藤蔓似的向岸上延伸,乌篷船就好比长在藤蔓上的叶子。那个白塔仍在,那是沈先生多次写过的白塔,它高高耸立,就像一支笋子,就是一支笋子,剥了壳的只剩下嫩芯的笋子。但是翠翠没有了,那个喜欢看新娘子花轿、喜欢学小羊叫的摆渡村女翠翠,她“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人又那么乖,从不想到残忍的事,从不发愁……”她不在了,走了,走了快有一百年了。或者她早就嫁人了,没有了傩送二老,翠翠还是要嫁人的。我朝两岸青山上望了望,漫山遍野都是茶叶,有采茶调飞出,让我想起这片土地上的采茶女,宋祖英或李谷一——她们都采过茶的,当然也像翠翠那样在湘西生活过,但她们像鸟一样飞走了。她们当然不同于翠翠,或者说翠翠与她们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曾经在湘西的一段。这样想来,我起了一点哀愁。
湘西山水总是那么哀愁,边城也是——“美丽的总是愁人的”,这是沈从文名言,不知道是灵动的湘西给了他清丽的文字,还是他的文笔给湘西平添了一抹哀愁?也许哀愁的文字和美丽的山水不可缺一,就像边城不能没有翠翠,人与文是两根藤蔓互相缠绕,又像两条溪流互相渗透,涓细而潺缓,逶迤而缠绵……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执拗地在等待着河那边的渡船,我执拗地要再坐一回——我相信摆渡的仍是一百年前那个村女翠翠,她会微笑着将我渡到彼岸去——从哀愁渡到美丽,从前世渡到今生。
著名小说《边城》,这是最初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