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 10月的北京,秋高气爽,香山的红叶像火一样,漫山遍野的燃烧。沈从文与张兆和第一次应邀访问美国。
这些年里,沈从文的很多作品在国外出版,受到欧美文坛广泛关注,甚至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有很多学者因为研究沈从文获得博士学位。夏志清英文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和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都将沈从文置中国当代文学大家地位,这让“沈从文热”进一步升温。在美国期间,他所到之处皆是鲜花与掌声,也与很多新朋老友相见,但他最想见到的,却是从前的一位朋友王际真,曲指一算,他们北平一别已有 50年了——那还是 1929年,徐志摩介绍他与王际真相识,当时沈从文生活处于困境,王际真给予他无私的帮助,后来他赴美主持哥伦比亚大学中文系。沈从文经常惦记着这位老朋友,打听到王际真退休已有 20年了,妻子不幸早逝,他一人独自住在教授公寓,非常孤僻,长年将自己关在楼上,从不出门,也拒绝任何人的拜访。沈从文实在想见他,就写了一封信给他,说自己已到美国,想去纽约专程拜访。王际真很快回了信,说:“在报上已见到你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持过去年轻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沈从文将王际真的回信拿给张兆和看,张兆和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老王也真是,又不是老情人见面,还在乎什么老了丑了的,都七老八十了,哪个不是丑八怪?还计较这些。”沈从文说:“怪不得大家都说他是古怪老头,可真够古怪的。”张兆和说:“那你还去不去看他?”沈从文说:“去,当然要去的, 50年不见,这是最后一面了,错过了,这辈子再没有机会了。”沈从文当即拨通了王际真的电话,也不管他反不反对,这样说:“就这样说好了,我过几天到纽约来看你,反正你也不出门。 ”
那天沈从文和张兆和、张充和姐妹俩一同来到王际真家,一进门,张氏姐妹就到厨房里忙碌起来,王际真脸上没什么表情,站在厨房门前说:“我的厨房,外人是不让进去的。”张充和张兆和也不听他的,手忙脚乱一阵子,就将厨房擦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们将带来的菜肴一一摆放到桌子上,王际真与沈从文面对面坐着,那一刻恍若隔世。王际真吃了一点菜,说:“很好,不错。”他又说:“我两连襟两姐妹合影(左起:张允和、周有光、沈从文、张兆和)其实在报上看到你访美的消息。”沈从文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今年应该是 86岁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两个老人就这样随意地谈下去,谈得很愉快,王际真突然起身到房间里去,很快拿出两本沈从文的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两本小册子都破旧不堪,碎纸片直往下掉,沈从文拿在手里抚摸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访美最后一天,旧金山规模最大的中文书店——东风书店特意安排沈从文与读者见面,正在执教的著名作家白先勇得知后,专程赶来与沈从文见面。当天的东风书店到处张贴着特制的宣传招贴,大蛋糕组成“欢迎”二字,沈从文和白先勇的书籍摆放在最醒目的地方,一老一少两代作家同时出现时,掌声如雷,读者蜂拥而上——沈从文海外之行的最后一站是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预备请他做最后一次校勘。就在这时,国内传来的消息让沈从文大吃一惊——原来,沈从文在美国的某次演讲后,一位台湾记者提问时邀请沈从文去台湾,记者问:“您愿不愿意去台湾?台湾方面欢迎您去。”沈从文说:“我在台湾没有坐在书房里的沈从文
亲戚,那里也没有我做的事,我没有这样的打算。”可是,沈从文的回答却以被歪曲的形式在台湾报纸上公开发表,这一情况很快上了大陆的“内参”,国内有关人士十分不安。沈从文明白了怎么回事后,对张兆和说:“这时去香港不妥当,让大陆的朋友们担心,我们不如取消香港之行,直接返回北京。”张兆和说:“对,我们这时候能做的,就是返回北京,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