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本来就是个孤独的人,在打扫了一年厕所之后,他几乎成了一个孤僻的人,平时,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最理解他的是老朋友钱钟书先生。沈从文与钱钟书在一个小区住了二十多年,互相串门竟然只有一两次。天气好的时候,沈从文会在小区绿化地带看到钱钟书,两个人随便在哪棵树下坐着,聊上一会儿,聊到开心处,就互相拍肩膀,开怀大笑。
有一年春天,湘西老家有客人来访,带来了许多新茶和春笋,沈从文打开茶叶闻一闻,山野气息扑面而来,是上好的湘西新茶。还有笋子,沱江边的笋子,根部还带着凤凰山上的黄泥,沈从文一个人在家,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又开门到楼下走了走。张兆和很晚才回来,沈从文说:“这些新茶和笋子都很新鲜,北京城里吃不到这么好的茶叶与笋子,分一些送给钱先生吧。”张兆和也同意,将笋子和茶叶分出一半交给了沈从文,沈从文知道钱钟书住在哪一幢,他很快就找到钱钟书家门口,站立了片刻,并没有敲门,在路上他就想好,不必进门,放在门前台阶上就好。沈从文知道钱钟书家白天悄无声息,一家三口各守一盏台灯在静静地读书,到了中午,钱钟书就头也不抬地说:“哪个去做饭啊?”看得头昏脑胀的那个人便说:“我去做。”然后其他两个就等着吃饭。
沈从文知道钱家的习惯,不便去打扰,即便进去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像个大孩子似地呆立了片刻,然后将茶叶与笋子放下,转身下楼。回到家,才给钱钟书打电话:“老钱,湘西老家带来了一些新茶与笋子,我送了些放在你门前台阶上,开门拿一下吧。”钱钟书也不客气,可能还沉浸在书中,嘴里淡淡地回答:“好的,我会拿。 ”
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雪,沈从文、钱钟书还有黄永玉在一个饭馆吃了饭,去一家宾馆看一位外地来京的老友。坐了一个小时,同住的一位当红学者回来了,他穿着水獭皮的黑呢大衣,红光满面地说:“就在刚才,周扬同志请我吃饭,哎呀呀,实在太破费了,点了那么多菜,就三个人,他坐中间,我坐在周扬同志左边,红线女坐在右边,真叫人担心哪,他这几天感冒了,这么大的雪还要抱病请我吃饭,真叫人担心哪。”沈从文正听着,钱钟书起身对他说:“我看,我们该告辞了吧?”沈从文说:“走吧。”他们从宾馆出来,怅怅地一言不发,各自冒着大雪回到孤独的家中。
那些孤独的日子,汪曾祺与林斤澜常常来陪他聊天,某年正月,街头的春节气氛尚未散尽,汪曾祺到老师沈从文家来拜年。快吃饭的时候,沈从文对张兆和说:“我来做一道菜,慈姑炒肉片——我沈从文也有谈笑风生的时候
正在写作的汪曾祺——他与沈从文是师生,却有点像父子知道曾祺要来,下班时特地到菜场买了‘清朝人’。”汪曾祺有点好奇:“什么‘清朝人’?”沈从文说:“你来看。”汪曾祺跟着沈从文来到厨房,看到瓷盘里装着一盘慈姑,沈从文拿起慈姑说:“这便是‘清朝人’,你看,长长的芽嘴,多像清朝人的辫子。”汪曾祺也算是广义上的南方人,对慈姑并不陌生,小时候吃过很多慈姑咸菜汤。吃饭时,沈从文搛了一筷子慈姑炒肉片,冲汪曾祺说:“你尝尝看,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汪曾祺说:“你吃菜一向讲究格的高低。 ”
吃完饭,张兆和拿了碗去洗,沈从文和汪曾祺坐着烤火,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寂寞地坐着。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把道路全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