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一身灰布棉袄,套着两只深蓝色护袖、白色的棉纱手套走出家门,往公交车站走。他的背微微有点佝偻,从背影上看,有点像老人了,特别是那深蓝的护袖与手套,就是北京胡同里老人冬天的最爱。他手里提着饭盒,里面装着两块烙饼,那是他的午餐,中午将饭盒搁在历史博物馆门房的蜂窝煤炉上热一热,然后就着开水吃下去。因为用的时间太久的缘故,饭盒底上有一层焦印。
八点多钟,沈从文走进博物馆,上班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进来,没有谁认真地看他一眼,他没有固定办公地点,每次来上班,就到门房报到。门房大爷正在吃饭,看到他点点头:“来啦。”沈从文苦笑了一下,放下饭盒,从竹壳水瓶里倒杯开水捧在手上,用两只手捧着,以便捂热双手,无奈地看着来上班的同事们。门房大爷说:“馆里空着那么多房子,沈老师怎么不开口要一间办公室?我看人人都有,就你没有,来上班没有办公室,如何上班呢?”沈从文说:“要过,人家可能也有人家的难处。”门房大爷说:一脸无奈的沈从文“我看比你先来的,后来的,老的小的都有呢,就你没有,没房子也就算了,空着那么多房间,宁愿空着,为何不拨一间给你呢?你上班没处去,老在午门楼上逛来逛去,夏天还好,那上面有风,凉快,像这样大冬天,我们这里过去是皇室深宫,本来就冷,午门楼上更冷到骨子里,你哪能受得了?”沈从文说:“没事,我爱转转,看看老北京,也好得很。比从前好,从前我扫了一年女厕所,成天上班就在女厕所里,我扫的厕所可能是全北京最干净的厕所。”门房大爷叹了口气:“是啊,我听人说过,我在北京活了一辈子,这人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沈老师,我这里杂乱得很,但是有火炉子,您岁数也不小了,别上那楼上转了,就待在我这里,总归要暖和些。”沈从文说:“谢谢,谢谢,我不怕冷,我在午门楼上转了几年了,怕是一辈子就这样转完了。”门房大爷看了看外面,人声静了下来,已经上班了吧,他悄悄附在沈从文耳边说:“沈老师,做人别太老实,要活泛些,我听说他们不会安排你了,说你是写文章的,转行来搞文物是来找避风塘的,你这样下去不行,要找找人——要找人,不找人不行。 ”
沈从文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真累呀——累得我都不想动。”门房大爷说:“是的,人活着就是累,累心。”沈从文喝完杯子里的水,起身要走,门房大爷说:“你还要去呀?午门楼上多冷,穿堂风,还不许烤火,你身体吃不消。”沈从文说:“没事,今天那上面有一个文物展览,待会儿肯定有不少群众来参观,我就收收门票,做做解说。”门房大爷说:“你一个大作家、教授,每次都热心做解说员?真不明白。”沈从文说:“与人民群众多接触呀,我不介意的,多做事总比少做事要好。 ”
沈从文和他的朋友们(左起:沈从文、巴金、张兆和、章靳以、李健吾)那天一整天,沈从文领着一拨儿又一拨儿群众在午门楼上参观,他的那些考古知识全部派上用场,生动有趣的解说吸引了众多参观者,跟在他后面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十分得意,越发讲得起劲,直到口干舌燥。趁着一拨儿参观者离开,他去门房将烙饼热了热,又倒了一杯开水上来。正是中午时分,午门楼上人群少了一点,他转到一个僻静的走廊上,先喝了几口水,然后大口大口吃起来,一个中年人朝这边走来,他含了一口烙饼在嘴里,愣住了,来人原来是汪曾祺。
汪曾祺笑着说:“什么时候改行当讲解员了?”沈从文羞得满面通红,每每在参观人群中遇到昔日的熟人朋友,他都有点难堪,但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汪曾祺。汪曾祺说:“我跟了你一上午了,你讲得太投入了,我也不好打扰你,就是怕你在人前难堪,好不容易等到你吃饭了——”沈从文放下烙饼:“他们都说我是鸳鸯蝴蝶派,是粉红色作家,你说我能做什么呢?一间办公室都没有,鉴定文物,也不是天天都有啊,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汪曾祺苦笑了一下:“快吃吧,烙饼凉了就不好吃,中午就吃这个?”沈从文说:“方便。 ”
两个人就站在午门楼上又说了些别的,天光暗淡下来,冬天天色很早就暗淡下来,苍黄的落日接近地平线了,在遥远的地方升起一抹褐灰色,一群乌鸦飞起来,绕着午门楼转了一圈,又飞走了。苍灰色的天幕慢慢变暗,老北京无数低矮的四合院就像画在纸上的布景。沈从文看着,叹了口气,汪曾祺看着他,仿佛有点凄凉。
这一天两个人是一同离开午门楼的,沈从文用玻璃丝网兜提着空饭盒在胡同口出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寒冷的胡同口不见一位行人,只有一个小贩守在那里,他在卖卤煮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