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的某一天,下着雨,沈从文牙龈上火,腮帮子肿得老高,正坐在一张破旧的躺椅上发呆,汪曾祺来了。沈从文给汪曾祺倒了一杯水,然后无目的地在阴暗的老房子里走来走去,忽然说了声:
“我给你去买橘子。”汪曾祺想阻止,沈从文已走了。不一会儿就捂住腮帮子回来,手里拿着两只通红的大橘子,放到汪曾祺面前:“你吃,呈贡乡下的橘子特别好,肉多。”汪曾祺也不客气,剥开橘子便吃,外面远远的传来日本飞机的轰炸声,汪曾祺说:“搬到呈贡乡下就安全多了,听到飞机轰炸再不用跑警报了。”沈从文说:“西南联大的老师差不多都搬到这里来了。 ”
当年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大门沈从文在西南联大
当年的西南联大教学楼,汪曾祺在这里听沈从文讲课沈从文正说着话,汪曾祺发现一滴雨水正掉进他的脖颈窝里,抬头一看,稀稀松松的瓦片就直接搭在椽子上,汪曾祺说:“这屋子造得太粗心大意,坐在家里就能直接看到天,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沈从文说:“外面雨停了,家里仍在下——”他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根木棍子,往瓦片上戳一戳,雨马上就停了。汪曾祺笑了,沈从文更笑得不可收拾:“这是我发明的检漏方法,不用上房揭瓦就可以止漏,太妙了。”汪曾祺说:“是妙,是妙。”沈从文说:“如果不下雨,我倒宁愿这房子有漏洞,昆明这里冬天不冷,有漏洞不怕的,躺在床上直接可以看到星星和月亮。要是雨停了,你晚上不走,就可以看到月亮。 ”
沈从文和汪曾祺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就是不说文学上的事,有时候沈从文也会冒出一句:“你那篇作文很好的,很不错,我代你投到报社去了。”或者是:“你写得比我好。 ”
张兆和和沈从文风华正茂
张家三姐妹和她们的先生合影(前排左起:元和、顾传玠,后排左起:允和、周有光、沈从文、兆和)汪曾祺经常过来陪沈从文闲扯,沈先生经历丰富,由任何一个话题生发下去,都可以引出他妙趣横生的谈资,他上课时不太会讲,但是闲谈起来却思维活跃,而且是跳跃式的——刚刚在谈玉龙雪山上的杜鹃花,马上又跳到金岳霖身上,或者无意中又冒出一句:“你写小说一定要贴着人物写,一定要贴着人物来写。 ”
隔几天,沈从文便从呈贡乡下进城,上完课后,汪曾祺陪他在昆明城内逛街,他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的小古董和小玩意,看到一件工艺品,也不管小贩的白眼,马上抓起来欣赏,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激动神情:“你看看,多美啊,太不可思议,这样的色彩。”汪曾祺在一旁冒出一句:“我看你是抒情考古学。”沈从文在昆明收集了许多耿马漆盒,他的屋里到处都是这种盒子,用来装邮票、点心。
有一次汪曾祺陪沈从文逛了很久,确实累了,两个人在文林街上一家小米线铺子里吃米线。在汪曾祺的印象里,沈从文进城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这样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通常只是在路边随便买一个烧饼什么的,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这次两个人一坐下来,沈从文便说:“老板,两碗米线,加一个西红柿,再打一个鸡蛋。”汪曾祺说:“你从来没有好好吃过,一点小钱全买了那些小玩意儿了,买了也不见你留,谁喜欢谁拿去。”沈从文说:“不重要不重要,只图开心,买的时候开心,玩的时候开心,送给朋友也开心。”沈从文看了看,说:“我再给你要一盘凉鸡。”汪曾祺还没来得及制止,沈从文就起身站起来,向老板借了一个盖碗,打了一碗酒过来,笑眯眯地说:“今天天气好,买到好罐子心情不错,我们有菜有酒好好吃一顿。”这时候凉鸡送上来,小小的一碟,沈从文打开盖碗,将酒倒了一点在盖子上,自己喝,然后将酒碗推到汪曾祺面前:“这些全归你,我知道,你是能喝酒的。”汪曾祺也不客气,笑眯眯地端起酒碗,自己将自己灌得半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