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湘西之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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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蜗居在弄堂深处

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从阁楼虎耳窗望出去,一片低矮的屋顶,有红瓦黑瓦,有牛毛毡或者石棉瓦,可能太单薄,怕被风刮起,用一些碎砖头压住。

沈从文穿着背心与裤衩,浑身上下一股汗馊味——夜晚太热了,这弄堂深处的小阁楼热得像蒸笼一样,将唯一的一张小木床让给生病的母亲,沈从文和九妹就睡在地板上。在母亲的呻吟声中,他几乎一夜没睡,现在头微微有点痛,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地痛,趁着早凉,他带着稿纸与笔来到阳台上,打算在太阳晒到这里之前,写出五千字。

太阳没有出来,收粪车的胶轮子在弹石路上发出咯达咯达的声音,望着淡青光线下杂乱无章的老城厢,沈从文有过刹那迷茫。自从与胡也频主办的《红黑》停刊后,沈从文的生活就陷入困境,基本上靠卖文为生——而眼下的生活更加困难,一是母亲生病花去了不少钱,现在已经没钱再请医生上门。而放在书店代销的图书,因为是漫长炎热的夏季,几乎无人问津,所以版税无从谈起,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写出几千字,到相熟的报刊编辑那里去投稿,否则的话,下个月一家人的生活费就没有着落。

虽说是早晨,太阳也没有升起来,但是却并没有多少凉爽,没坐一会儿,就一身臭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沈从文静静地呆愣了片刻,才铺开稿纸,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初学喊爸爸的小孩子,会出门叫洋车了的大孩子,嘴巴上长了许多白胡胡的老孩子,提到腊八粥,谁不口上就立时生一种甜甜的腻腻的感觉呢。

这是一篇小说的开头,他忽然发现,自己就是一个长了许多白胡胡的老孩子了。他抬起头,朝窗户玻璃窗上看了一眼,那里映着一个苍老、瘦削的小老头,他那么瘦削,那么病弱,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心里一阵烦乱,再也写不出什么,悲从中来,将笔重重搁在小木桌上。

后屋传来细微的响动,九妹走上阳台,痴痴地站在桌前,说:

“二哥,妈妈昨晚吐了很多血,昨晚吐得特别多,这样下去不行的,哥,要叫医生来看。”沈从文长叹一口气,几乎要哭起来。九妹知道哥哥的难处,心里发酸,哽咽着说:“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医生一来至少要十块钱,手边有十块钱,够我们好几天的伙食。”沈从文长叹一声,看着九妹说:“你知道哥的难处就好,眼下我们和去年在北平差不多,好像到了绝境了,我现在也不想别的,只想一天写五六千字,先把下个月的日子对付过去,母亲的病当然不能耽误——”他有点说不下去,眼泪一下子流出眼眶。他也不擦,起身就去了后房,尽量将脚步放得轻轻的,不要惊醒睡着了的母亲。他一直走到木床前,打开床前的痰盂,看到里面是大半痰盂黑红的血水,全是母亲吐出来的。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一酸,盖上痰盂盖子。母亲突然开了口,原来她一直醒在床上:“岳焕,我这命是保不住了,趁着我还能动一动,最好让我回湘西去,一定要回湘西回凤凰去死,死在上海这地方,我连一块安葬之地也没有。”沈从文站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母亲。母亲继续说:“生死我见得多,也看得分明,我不难过,你也不必难过,只是,我是凤凰人,我死也要死在家乡,我是那里人,总能在那里找到一块土来埋我这把老骨头。”沈从文听母亲说得这么坦然,也不再难过,就在母亲面前坐下来:“妈,其实我一直有这样的安排,我算过了,回家一趟至少要三百块钱,我手里有好几篇文章,换来三百块不成问题,只是迟早的问题,钱一到手就会送你回去,以后每月我会有一百块钱寄回家给你用度,你尽管放心。”也许这样的空口许诺黄英听得太多了,她似听非听,喉咙里一阵呼呼噜噜响。九妹听到响声不对,以为又要吐血,就过来拍拍母亲后背,母亲平缓了一些。九妹就站在床前,她瘦得苍白,像纸人一样,沈从文有点吃惊地看着妹妹。九妹不说话,端着痰盂有点摇晃地走出门,走上那个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沈从文重回阳台,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太阳火辣辣的,看来今日又是一个难熬的日子。九妹从他这里拿了一点钱去菜场,1930年,丁玲胡也频夫妇与孩子在上海

沈从文伏下身子来奋笔疾书,母亲的药费、回乡的路费、下个月的生活开销、还有即将开学的九妹的学费——他一支笔杆子在纸上轻轻游走,他沉进去,汗水滚滚而下,滴在稿纸上,他一言不发地写着,直到纸上出现一滴血,一滴红红的蚕豆大的血块,是从他鼻子里流出来的,他用手一抹,手背上全是血,那血是暗红色,红得像油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