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湘西之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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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无所有的盲流

1924年农历七月初九那天,天气还有点热,大树上蝉声不绝。沈从文从芷江跑出来,第一站来到常德,找到无所事事的表哥黄玉书。两个人身无分文一无所有,黄玉书却在常德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那次两个人很无聊,就到郊外一所学校去看七舅娘,两个浪子一眼就看到一个新潮漂亮的女老师——那个出来打铃的小老师确实很漂亮,乌黑的头发剪得很短,短得像一个干净利落的男孩子,下面是一条很短的裙子,短得露出两条雪白优美的女孩子的腿。如此短的裙子,不要说在常德,就是在湘西也从来没见人穿过,她穿着这样的短裙很潇洒,有着男孩子的爽朗与阳光——一双大眼睛明亮闪烁,专注地看着出现在校门前的两个略带艺术气质的男孩子,眸子里含着静静的笑意。

在以后的好几天里,沈从文与黄玉书一直谈论着七舅娘学校里那个时髦小姐,沈从文认为她很漂亮,而且漂亮两个字不足概括她身上那种美,一种文明现代的时髦,一种触目惊心、令人过目不忘的独特气质。当时两个人住在常德一处小旅馆里,靠借账为生,每日忍受着老板娘的白眼与嘲讽,完全靠一种虚无缥缈的对未来的梦想支撑生活着。读了一些书,又懂美术与音乐,人生之梦就涂抹了一层玫瑰色彩。黄玉书忘不掉那个漂亮帅气的女孩子,对沈从文说:“明天我们还要去,我好像已经爱上了她。”沈从文到常德也无事可做,本来两个人说好了去投奔贺龙的,并且贺龙也答应了接收他们——现在看来,帮表哥成就这份不期而至的爱情成了他目前无法推辞的工作,而且在这几天里,他已从七舅娘那里打听得清清楚楚:这位杨小姐叫杨光蕙,巧的是,她也是凤凰人,家住在离县城四十多里地的得胜营,毕业于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更巧合的是,她与黄玉书一样,在学校学的是音乐与美术,共同的经历让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黄玉书忘记了带表弟投靠贺龙的事,完全被杨光蕙所迷恋——那个时候他一无所有,没有事业,没有钱财,甚至时时有被旅馆老板赶走的危险,但他却完全不考虑,一心一意去追求爱情——每日打扮得体体面面,让沈从文陪他来到学校与杨小姐幽会。杨光蕙很快陷入情网,黄玉书也确实是令女孩子着迷的帅小伙,身材挺拔,还会唱歌,一唱起歌来声情并茂自我陶醉。人长得特别帅气,大眼睛乌黑发亮,年轻英俊的脸庞生机勃勃。而且还会一种拿手绝活:通草画——据说他制作的一件通草作品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得了铜奖。

有一天下着雨,正好有人来旅馆访黄玉书,黄玉书与沈从文没有去看杨小姐。可杨光蕙却起了相思,没有黄玉书的日子是那么难熬,她写了一张字条托校役送来,字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有要事相商。”黄玉书一刻也不敢怠慢,他后悔没去看杨小姐,今天只下了一点小雨,怎么能将日思夜想的人忘了呢?送走了客人,他冒雨与沈从文赶到学校,却发现杨光蕙并没有什么要事相商,只是长日难耐,想让黄玉书来陪她说说话。黄玉书会意一笑,说:“我给你弹风琴吧,我的风琴弹得不错。”杨小姐兴致很好,笑眯眯地说:“那好啊,楼上礼堂里就有风琴。”黄玉书朝沈从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从文明白,表哥是暗示他留在外面替他俩望风。

沈从文很听话地守在礼堂门口,偌大的礼堂里空空荡荡的,飘浮着一股灰尘的清凉气味。沈从文站立片刻,就听到悠扬的风琴声传过来,还有杨小姐那清脆悦耳的笑声。琴声时断时续,黄玉书也会停下来陪同杨小姐说说话,杨小姐只是笑,并不在意她和黄玉书说些什么。接着,风琴又响起来。沈从文突然发现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快步走过来,从她的气度上看,分明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她一眼发现了守在门前的沈从文,厉声问道:“是谁?谁在那里弹琴?”沈从文结结巴巴,已说不出话来。老太太不理他,径直冲进礼堂,发现坐在风琴后面的杨光蕙和黄玉书,马上转怒为喜:“哦,是你们俩啊?你们可真会弹琴啊?你们弹吧,我走了。”老太太转身就走了,就像她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黄玉书牵着杨光蕙的手走到礼堂门前张望,发现面红耳赤的沈从文,突然大笑起来:“哈哈,这校长知道我和杨小姐在弹琴,分明是默认了我们,口口声声说‘弹琴’,分明是谈情哦。”说完与杨小姐相视一笑。

杨光蕙与黄玉书从此陷入爱的迷魂阵,书来信往,这可苦了沈从文与那位从不出声的校役,杨小姐写好了情书,就交给校役快快送来,耽搁一分一秒都难以忍受。而在小旅馆里的黄玉书亦是如此,每每写好情书,赶快差沈从文送去。虽说从旅馆到学校只有三里路,但一天一次甚至一天几次来来回回地跑,也是够烦人的。可是,谁叫沈从文身无分文,在表哥这里白吃白喝呢。后来黄玉书看沈从文的文笔比他好,情书干脆就让他代笔——他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做了父亲的黄玉书

跷着个大脚丫子哼着小曲,沈从文像个受气的小秘书似的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写。写不下去了,就闭上眼睛想一想杨光蕙与表哥见面时的情景,他想象表哥就是他自己,然后一气呵成,读一遍给表哥听。黄玉书听完,竖起大拇指大叫:“妙妙妙,妙极了,老弟,妙极了,措辞得体,有分寸,又合适,简直可以拿出去登报——来来来。”他从被子下掏出一包五香牛肉干,是在城里“稻香村”买的,他分出一半犒劳沈从文,又给他倒来一大杯热茶。沈从文吃得津津有味时,黄玉书就冒出一句:“这么妙的情书,当然要让杨小姐马上看到,一刻也不能耽搁,要不然,她让校役先送情书过来,显得我好没面子,总是落后她一步。”沈从文一言不发地拿起他写的情书就出了旅馆,他显得有点无聊,也有点落寞——自己写情书,然后又自己亲自送去,好像是自己在谈恋爱,又分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禁有点委曲,也有点伤心,自己是从芷江逃出来的,母亲和妹妹现在不知伤心成什么样,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他决定离开常德,离开重重大山,到山外世界去从事自己痴迷的文学事业——几天后他就独自一人坐船离开常德,也就在这一年,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沈崇文,最后又进一步改为沈从文。

沈从文离开常德不久,黄玉书和杨光蕙就结了婚,杨家对黄玉书根本看不上眼,在当地富家眼里,黄玉书的音乐与美术就等同于江湖骗术,是混饭吃的讨饭手艺,将女儿嫁给这样的江湖艺人,就是害了她。可是,痴情的杨光蕙铁下心要嫁这个流浪的帅气的艺术空想家,他们第一个男孩很快就出世了,这便是后来名扬天下的大画家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