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午夜时分,半躺在床上总是睡不着,想找一本书催眠,目光在书橱里逡巡,掠过那些热门的、畅销的书籍。犹豫再三,伸出去的手最后还是停留在《沈从文全集》上。
遥远的一年秋天,得到一本沈从文小说集《神巫之爱》,一幅瑰丽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打开:神奇的湘西,诡异的生活方式和风情民俗;那些美丽如山妖一般清秀脱俗的女孩子——翠翠、三三、萧萧、夭夭,她们采蕨或绣花,摆渡船或守碾坊,爱一个人可以不惜一切为他殉情而死,为验证自己的真情可以心甘情愿上“尖刀坑”,或者去沉潭,都是一些佩戴银饰的苗女。在湘西,苗女多会放蛊与罡仙,男人则喜好杀人、落草为寇做土匪,还会赶尸,将死在外地的故乡人,百里千里赶尸还乡——奇情异事与妩媚山水交织在一起,千古隐秘令我惊讶,并生出神往之心,我的几次湘西之旅就将这一切尽收囊中。
当然,小说是语言的艺术,首先打动我的还是沈从文的语言,那是优美空灵的诗歌语言——比如他的小说开头常常是:“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或者是:“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优美的语言讲一个优美的故事,用小说写着一首首诗篇,类似唐诗中的绝句或宋人小令,又恰似中秋初凉的夜月或冬夜火锅旁女儿红的微醺浅醉,我无法拒绝这种唯美文字的诱惑,很多年里很多时候,一直入了迷地喜欢沈从文,沉缅其中不能自拔。
岁月渐长之后,我慢慢体味到沈从文文字背后的孤独,是的,那颗孤独之心在人世饱受煎熬——这样的事是发生在建国之后,面对轰轰烈烈的伟大时代,他像一只惊弓之鸟无所适从无处可逃。当然,他完全可以不必这样,不要他厚着脸皮贴过去,只要他稍稍有所表示,立马会成为大红人——与他有患难之交的湘西老乡丁玲位高权重;他资助过的湘西文学青年,成为新中国的文化部长;甚至他在青岛时辅导过写作的女生李云鹤,后来改名江青,成为“****”风云一时的“旗手”。“旗手”对她的沈老师满怀虔敬,甚至到他家来量过他的身腰尺寸,说是要给他织一件毛衣。但是,他这个上不了台面的人最终还是拒绝上台与“旗手”坐在一起,那个座位一直空着,而他,宁愿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他后来放弃最心爱的写作,到故宫去当解说员,研究坛坛罐罐花花草草,甚至去扫女厕所,将那个厕所打扫成“全北京最干净的女厕”。没事时,他就一个人站在午门楼上眺望苍茫的北京城——我从心底认同他这份与生俱来的大孤独,这其实就是我,我老到70 岁、80 岁,一定会成为沈从文这样孤独的老头——我打心底厌恶那些喜爱花红热闹、不学无术、咋咋呼呼的家伙,他们的存在总让我想起鸡鸭之类的家禽。而像另一些动物,狼、狮子或者豹子,它们则永远孤独地生活在深山老林,直至孤独地死去。
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热爱沈从文——因为我的孤独与他的孤独如出一辙,道理再简单不过,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孤独将不会存在。
“经过辰州(今沅陵),那地方出辰砂,且有人会赶尸。若眼福好,必有机会看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车近身时,还知道避让在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样。”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