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不是冤家不聚头:鲁迅与胡适
10535000000033

第33章 古井无波

乡绅家小姐朱安姑娘开始了在周家死水一样的生活,就如同鲁迅家百草园里那口长满苔藓的古井,黑幽幽的,深不可测。

作为一个媳妇,她是合格的——她嫁进周家有婚约,有婚礼仪式,有婆婆赞许和满意的夸奖。同时她做得一手好菜,女红也拿得起放得下,来客招待,侍奉公婆她也做得滴水不漏。可是,作为一个媳妇,她又是不合格的,她与鲁迅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延续周家香火。对此,她也很无奈,她曾经淡漠地对亲友说:“大先生从来不曾和我在一起,我如何能生得出孩子?”一个尚且年轻的女人,如果不是过于麻木乃至绝望,大概是不会将这个属于女人的绝对隐秘的私房事说给外人听,也可能在潜意识里她想刺激一下鲁迅先生。但是来自鲁迅那里的反应是没有任何反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完全将她当成透明人。她的所有对丈夫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婆婆。好在婆婆一直对她这个媳妇很满意,这多少给了她一些婚姻之外的补偿。

但是朱安仍然爱着鲁迅,那是一个女人对丈夫、一个文盲对文化的天然亲近。一九零九年,鲁迅先生意外地回来了,在绍兴一所学校教书,离家只有十分钟路程。朱安满心欢喜,她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开学那天晚上,她细心地将结婚用的被子铺在婚房里,那床十八斤的新棉被她晒了又晒,散发出好闻的阳光气息。晚上她细心地梳妆打扮了一番,就守在房间里静候鲁迅。从门外传来的每一阵脚步声都让她耳热心跳,可是一直到鸡啼三更,奇迹并没有出现。仆人告诉他:“大先生睡到学校里去了。”朱安眼前一片漆黑,后来鲁迅要到北洋政府里任职,要将家属全部带到北平去,这名单里有朱安,那一刻朱安又欣喜若狂。北平,那个多风沙多大雪的北方,朱安生活从此将翻开全新的一页。来到北平后她渐渐失望,乃至绝望,因为在北平,无论住在八道湾还是砖塔胡同,她的生活仍然如旧,就像一口深深的古井,永远死水一潭波澜不惊。每天早上她做好早饭,就站到鲁迅卧室门外,轻轻说一声:“大先生,饭好了。”鲁迅低低应一声:“噢。”一日三餐,只要鲁迅在家吃饭,餐餐如此。晚上临睡前,她将两瓶热水放到门前:“大先生,水来了。”鲁迅又是一声:“噢。”她又问一句:“门关不关?”鲁迅头也不抬:“关。”她轻轻关上门,走回自己的房间,那房间冷得如同冰窖。

这时候,鲁迅成了新文化运动的一员大将,京城的名人,家中来客川流不息。朱安当然不能出现在客厅,甚至连上茶的机会也没有,这等活儿自有仆人去做。她最适合的地方,永远是厨房——这么多年来,鲁迅习惯了她做的家乡菜。她不能做女人抚慰他的身心,那么就为他做一做菜吧,在年复一年的烹炒煎炸中,她是满足的,她习惯了这种影子一样的生活。可是没能为周家生下一儿半女,她也十分着急。有一天她鼓足了勇气,请一个先生帮她写了一封信,劝鲁迅先生纳妾,生下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她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最后还是一咬牙,将那封信放到鲁迅书桌上。鲁迅看到那封信,气得暴跳如雷,却仍然没有和她直接说话,只是提笔在信上写了两个字:颇谬。

一九二三年秋天,鲁迅和兄弟周作人决裂,带着朱安迁入砖塔胡同,一场肺病让他死里逃生。这场病却给了朱安意外的惊喜,病中的鲁迅十分虚弱,只能靠流质维持生命。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朱安挪动着一双小脚,细心照顾病中的丈夫,给他喂饭喂水,端屎端尿。结婚十七年了,她第一次有机会与丈夫单独相处,甚至接触他的身体,就像天下所有的妻子那样亲近自己男人的身体。鲁迅十分感动,破例让她住进与他卧室一门之隔的书房,以便他只要一声轻唤,她就会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那六十多个夜晚是朱安最值得回忆的日子,在潜意识里,她一定想过,如果大先生的病一直不好,或者越来越厉害,他就会一直需要她,她也就名正言顺地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可是一转念她就诅咒自己:她是自己最疼爱的丈夫,自己竟然想象他的病症永远无法治愈,真是罪过。

慢慢地,鲁迅好了起来,他们的关系又回复到从前。朱安对邻居说:“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根一点一点地往上爬,虽然爬得慢,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量爬了。”这时候,一个白衫黑裙的女生出现在鲁迅的身边。凭良心说,那个叫许广平的女生并不漂亮,细心地看,她的嘴巴还有点歪。但是她年轻,又有文化,就显出一种女生特有的文静和雅致。朱安凭着女人的直觉发现这个女生与鲁迅的关系非同一般。果然,两个人越走越近。几年后的某一天,朱安得知,鲁迅与许广平生下一个儿子叫周海婴。她看着大先生一家三口的照片,喃喃地说:“他们真好。”

此时的朱安忘了自己是鲁迅的发妻,世人也都忘记了她的存在,他们只知道鲁迅身边,有一个许广平。这时候离鲁迅一九零六年结婚,已过去了二十余年。正值青壮年的鲁迅,不知道是如何熬过了那些漫长的禁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