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不是冤家不聚头:鲁迅与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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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骗婚

胡适与鲁迅都有一个守寡的母亲,不管这两位民国大师在外多么激进和新潮,但是回到家,回到年迈的寡母身边,他们却又变成了言听计从的大孝子,中国式的孝子。也只有孝子才理解守寡母亲的艰辛与不易,所以他们都默默接受了母亲安排的无爱的婚姻。而且在美国和日本留学的胡适与鲁迅,无一例外地都被母亲以“母病速归”为借口诓骗回老家结婚。有趣的是,与他们结婚的,也无一例外地是小脚女人。

一九零六年六月,烈日当空,绍兴的知了在水边的乌桕树上叫疯了,一个叫朱安的小脚女人,却在这个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和大先生鲁迅结婚了。

在中国民间,结婚的日子一般都会放在冬季——那个时候人们一般较为清闲,并且酒菜放两天也不会馊掉。更重要的是,人们只有清闲下来,才会有闲情逸致去筹办婚姻大事。如果一对男女在盛夏之日举行婚礼,必定是家中出了意外,或者是家父行将去世,守孝三年不得结婚。或者是女子怀有身孕,再不结婚行将露丑。鲁迅与朱安在不该结婚的季节结婚,则源自于例外中的例外。当时朱安与鲁迅订婚已达八年,而朱安已经二十八岁,并且比鲁迅还大三岁,即便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姑娘。对朱安来说,想结婚想得有点发疯,巴不得马上就与那个留学日本的洋学生鲁迅结婚。只要鲁迅同意,哪里还管什么季节不季节?

鲁迅对朱安没有爱情,订婚这么多年,他甚至没有见过朱安。和胡适接受江冬秀一样,他接受小脚女人朱安正是对母亲的妥协,或者说一个中国式的孝子对母亲表达一份中国式的爱。他常对人说:“我不知什么叫爱。”家中屡次催鲁迅回国结婚,他和胡适一样以学业为借口不肯回去。后来家中打来电报,说母亲病危,他应该能猜得到家里的“欺骗”。回到家一看,房子翻修一新,家具全新,洞房的一切早已布置停当,只等着他回来做新郎。他屈服了,屈服于天经地义的包办婚姻。那时候悔婚是一件很严重的事,鲁老太太把鲁迅骗回国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这一天也是迟早的事,逃避终究不是办法,孝子鲁迅不忍拂逆母亲的意思,就只能牺牲掉个人的意志,默默接受这命运的安排。当然,这也注定了他和朱安婚姻的悲剧。

这一年的六月,朱安就在忙碌与憧憬中度过,她知道鲁迅讨厌她的小脚,曾经从日本来信让她放脚,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听从鲁迅的话。因为从小到大的亲身经历告诉她:一个大脚女人是顶顶难看,不会有人愿意娶一个大脚婆娘。可是,她又怕到时鲁迅嫌弃,在即将上花轿的最后一刻,她还是选择了一双大一号的绣花鞋。这双鞋子确实有点大,她的小脚放进去显得晃晃荡荡,她特地在鞋头子上塞进了一些棉花,这样看起来,她就有一双比较大的脚了。她左右看了看,有点得意,这么漂亮的一双脚,先生一定会喜欢。可是就是这双塞了棉花的绣花鞋子害了她——迎亲花轿从乌篷船上上了岸,进入鲁家花团锦簇的洞房时,朱安小心翼翼地被喜娘搀扶着从花轿上下来。看到新郎鲁迅一身长袍马褂,还扎着一条长长的假辫子,她的心就怦怦地跳动起来,刚刚伸出一只脚想迈过绑着红丝绸的轿杠,没想到鞋子因为太大,突然脱落,在众人一声惊呼声中,她的一双尖尖的粽子似的小脚一览无余地暴露在鲁迅面前。朱安看到鲁迅脸色苍白如纸,她的心也仿佛跌入冰窖一般。

鲁迅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怨气,首先是朱安生得矮小瘦弱,面色苍黄,连一个姑娘青春期最起码的活泼也没有。而且她没有文化,还缠着小脚,尽管他多次写信让她读书,放开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朱安并没有服从他的安排。新婚之夜,在大红灯笼下,身穿长袍马褂、又绑上一根假辫子的鲁迅感到人生特别滑稽,和婚床上躺着的那个鞋子里塞着棉花的小脚女子没有一丝感情,却要和她相守一生一世。这漫长的一生一世该怎么过?作为一个留学海外的新进学生,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羞辱感。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多年以后,周家一位邻居回忆说:“结婚的那天晚上,是我和新台门衍太太的儿子明山二人扶新郎上楼的。一座陈旧的楼梯上,一级一级都铺着袋皮。楼上是两间低矮的房子,用木板隔开,新房就设在靠东首的一间,房内放置着一张红漆的木床和新媳妇的嫁妆。当时,鲁迅一句话也没有讲,我们扶他也不推辞。见了新媳妇,他照样一声不响,脸上有些阴郁,很沉闷。”鲁迅先生和衣躺在太师椅上,碰也没碰朱安。甚至,他都没有正儿八经地看她一眼。

几天后,鲁迅带着周作人一同又赴日本。走的那天,朱安怀着侥幸的心理守在大门前,心里想着,也许先生要和我打个招呼,这是最起码的面子。但是,她从大清早一直守到中午,鲁迅进进出出仿佛就没有她这个人。当他提着行囊与周作人一起离开周家老宅时,朱安正在门前坐着。鲁迅在家人簇拥下迈过门槛,在朱安面前他略略停顿了片刻,似乎是想有所交代,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他转身就离开了家门。一个邻居对他说:“大先生,刚回家娶了娘子就要走啊?”鲁迅说:“不是,不是我娶娘子,是老太太在娶媳妇。”

朱安泪水婆娑,一颗心碎裂在地,如河边水埠头上被鸟雀啄烂的紫红桑桑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