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尘埃里的姐妹花:张爱玲与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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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病病病,她的全身都是病

后来组织又对苏青网开一面,将她的关系转到黄浦区文化馆,每月发给她十五元工资,生活仍然艰难。李崇美长大了,嫁人生子,苏青就照料这个孩子。李崇美离婚后一直跟苏青住,苏青无事可做,正好负责接送外孙去托儿所。苏青对这个小外孙很好,把自己补发的工资都用在她们身上,也算是一点回报。当时她经常去瑞金路的襄阳公园早锻炼,结交了一些里弄老太太,生活还是比较平静的。

一九六六年以后,灾难再度降临到她头上,先是三番五次的抄家、批斗,接着工资再一度停发。肺结核又缠上了她,开始吐血。不久,心脏病和糖尿病都来了,病病病,她的一身全是病。可她这时候没有任何收入,连走到医院的力气也没有,叫医生上门,她连两块钱的出诊费也付不起。李崇元在安徽,省吃俭用每月余下五元钱寄回来。李崇美借了一笔钱陪苏青去医院拍X光,医生面色沉重地告诉李崇美:“你妈妈不行了,活不了多久,已经找不到肺了。”

但是奇怪的是,苏青也没有经过系统治疗,却一直顽强地活了下来。那时候她住在卢湾区自忠路上,一处类似于大杂院的地方。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的老人,木窗上挂满了腌鱼和风鸡——自忠路是家常的,陈旧的,其实上海的底子就是这样,它的大气与精致,常常就在民间烟火深处——而苏青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民间,所以她才会写出《结婚十年》那样的小说,那里面全是平民的视角。王安忆在《寻找苏青》里这样分析苏青小说:“上海的工薪阶层,辛劳一日,那晚饭桌上,就最能见这生计,莴笋切成小滚刀块,那叶子是不能扔的,洗净切细,盐拌过再挤去苦汁,调点麻油,又是一道凉菜。那梅干菜里的肋条肉是走过油的,炼下的油正好煎一块老豆腐,两面黄的、再滴上几滴辣椒油,青鱼的头和尾炖成一锅粉皮汤,中间的肚当刚好留作明晚的主菜。苏青就是和你讨论这个的,这种生计不能说是精致,因它不是那么雅的,而是有些俗,是精打细算,(一个铜板也要和鱼贩子讨价还价)。有着一些节制的乐趣,一点不挥霍的,它把角角落落里的乐趣都积攒起来慢慢地享用,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于它是抽象的,它只承认那些贴肤、可感的。你可以说它偷欢,可它却是生命力顽强,有着股韧劲,宁屈不死的。这不是英雄的生计,是培育芸芸众生的,是英雄矗立的那个底座。”

沿自忠路一直往下走,全是杂乱的老房子,七十二家房客的那种,很多房屋上面,都标明建造时间:1932、1927、1926——走过两三个红绿灯,突然发现号码中断,一处公厕过去,一座摩天大楼耸立在那里,疑惑地走过这幢大厦,这里已是被改造成美轮美奂的新天地,绿地、人工湖、石库门里的酒吧、咖啡馆,在一片杂乱的街区里出现新天地,就仿佛一个梦境。

当年苏青住在这里一身是病,邻居们慢慢地都知道她是“汉奸”,几家共用一个厕所和厨房,大家都合伙欺负她。苏青想起张爱玲说的“汉奸妻,受人欺”,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几经辗转,她和人家换房,住到普陀区,基本上不和任何人来往。即便后来平了反,也与人断了一切联系。只有和老上海时代一个编辑王伊蔚偶有书信来往。她写信告诉王伊蔚:“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期也不远了,‘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门关煞,与人不搭界,只求早死罢。”

不久,苏青病情加重。这时候李崇元回到上海,当时他已三十八岁,没有工作,没有家庭,孤身一人回到重病的母亲身边。李崇美看到弟弟回来,马上将户口迁出去,把仅有的这一点房产让给李崇元。看到儿子无所事事,苏青分外焦急,她一生一向不愿求人,但是为了李崇元的前途,还是硬着头皮写信给当年李钦后的一位好友、现在在香港商界极有声望的一个人,希望他能够给儿子谋得一个职位。盼了几个月后,收到的却是一封打字后面签字的信。那人在信上说,现在香港入境非常困难,爱莫能助。苏青看了以后病情加重,都快卧床不起了。这时候承担照料任务的,就是李崇元,母子俩贫病交加,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