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尘埃里的姐妹花:张爱玲与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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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一炉香,袅袅而升

冬天来临的时候,弟弟张子静又来看姐姐张爱玲。那天子静穿着一双球鞋,是晚上,他来的时候爱玲正在整理柜子里的书,他一见面就问:“姐,你在家不会着急吧?”她没有停下手中的事情,一边把书本归类,一边说:“我哪里有时间发急?我一点不急,我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我还打算写小说。”弟弟吃了一惊:“你要写小说?”张爱玲说:“是啊,我就不能写小说吗?”他说:“圣约翰好多同学都为你可惜。”她说:“可惜什么呀?圣约翰教授全都是来混薪水的,花那么多钱去上他们的课,实在舍不得,还不如在家自习来得实惠。”弟弟说:“你也只差半年了。”她看着他,说:“父亲虽然给了我学费,可我还是要生活,要用钱的地方太多,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钱、钱、钱,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去读书,也读不进去。”弟弟说:“要不,我再回去和他说下生活费的事。”她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了:“你千万不能这么说,这不是逼他吗?生活再怎么艰难,也得撑下去,我不会再回去求他。”停了停,她又说:“你回去别和他提这件事,你自己能念就好好念吧,我也想早点挣钱,早点独立,这阵子给报馆写稿子——我现在想得很开,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啊,肚子都填不饱,谁还在乎什么文凭不文凭?”弟弟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姑姑敲门,探头进来说:“天黑了。”弟弟见到姑姑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就知道姑姑在赶他走。姑姑站了一会儿,说:“不留你吃饭了,你要在这里吃饭得提早说,吃多少米,我们才好准备,没有准备就不能留你吃饭。”弟弟脸上露出一丝难堪,讷讷地说:“哦,那,我回去了。”“行,省得太晚了,道路要封锁。”姑姑说完就出去了,张爱玲对满脸尴尬的弟弟说:“我送你下楼吧。”她这样做是想给他一点亲情的补偿。

张爱玲送弟弟下了楼,正好要去一家电影杂志送稿。为了这次见面,炎樱特地为她设计了一件衣服,那是她母亲的一件衣服,爱玲嫌短,炎樱就帮她接上了穗子,还是从她家旧窗帘上拆下来的。坐在去杂志社的电车里,她感到周遭尽是好奇的目光,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安,她早对这些异样的眼光视若无物。突然电车紧急刹车,估计又是碰到道路封锁,车子停着,路上的行人也停着,漫长无止境的等待。这样等下去可能杂志社要下班了,她开始有点坐立不安。看看周围的人,有的人在看报纸,有的人在睡觉,实在无聊的人就抬头看车厢里的广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透过车窗,她看到日本兵逐一检查路边行人,手中的刺刀在冬阳下发着刺目的光芒。

她走下电车,准备返回,心里觉得这样耗着实在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写稿子。一位日本宪兵拦住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喝道:“你的,证件的,拿出来。”她掏出来良民证,默默递过去,他看了一眼,又递回来。

她一言不发地朝前走,租界在日本人进驻以后,似乎比以前漂亮了不少。橱窗里的木质模特仍旧光着脊背面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炎樱常去的那家起士林咖啡店,依然灯红酒绿,只是街道上处处可见流离失所的民众和一些逃难到上海来的异乡人。大家对于周遭的事物都漠不关心,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天或者明天。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行走在大街上,像木偶,谁也看不出谁的心事,人心变得封闭、冷漠。路边常见到尸首,有的用纸板盖着,有的则没有盖。她也不害怕,冷漠地走过这些没有生命的人的身边,脑子里想到几个字:乱世里,命薄如纸。

回到家,姑姑正在厨房间做饭,她没有打扰她,安静地在桌前坐下来,坐了很久。天黑下来,外面似乎下雨了,她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想写,就铺开朵云轩稿纸,拧开钢笔,等待了片刻,在第一行空格上,她写下小说名字:《沉香屑·第一炉香》。接着,她仿佛神助一样,沙沙沙地一气不停地写下去:“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