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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找到一个国营工厂的术工职业,这是区里给安排的,好像是上面有政策,不能让我这样的人放任自流。我干活的工厂叫红卫造船厂,厂里破烂不堪,而且造的全是渔船。激烈革命那阵,这里被打得着了一场火,仅有的几台设备也烧坏了,因此这里大多是手工技术活。

我干的活很简单,就是用锛子在圆木顶上砍出一个平面来。锛子大概是木匠最原始的一种工具,形状像一个斧头,横安在长木柄前端,使用时和农民刨镢头那样在圆木上刨。不过,这个活儿看起来简单,干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在疤疤疖疖的树干上砍出一个按尺寸要求的平面来,绝对是一门技术。更可怕的是干这个活危险,磨得锋利雪亮的锛刃往下砍时,弄不好就砍到自己脚背上——干这一行的被砍掉脚指头,砍开脚背,砍断小腿骨的为数不少。因此,术工们都把下面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的还把硬树皮和铁片绑在脚背上。但我不怕这些,我不高兴的是干这个活不合算,要学两年徒,学徒工资头一年十八块,第二年二十六块。不用说喝酒,连吃饭都不够。再说我都三十多岁了,跑这里当徒工,实在是可笑。

垃圾老大劝我一定要到国营企业,国营企业待遇高,到医院治病百分之百报销,到老年不能干了还有退休上·资,总之,将来生活有保障。所以我就咬牙干下去,这总比捡破烂正规,而且可以天天把胡子刮光,塑堂正正地走在街上。

说起来挥舞锛子挺威武的——你站在圆木上高高扬起锛子,雪亮的锛刃上聚着一个耀眼的太阳,随着你节奏而有力的呼号,锛子闪电般飞上飞下,一朵朵木花咔嚓咔嚓卷起。当你砍到圆木的尽头,回头一望,乌褐色的树干上闪露出一道笔直白亮的平面,新鲜的术肉散发着一股清香。这时你就会感到那么痛快和惬意,压根就忘了一个月才挣十八块钱。

但真正使我干得入迷,干得有奔头的,还是一个老木1三的神力。头一天上班我就被他的能耐震住了——在所有腿脚包裹得熊掌似的木工群里,他竟光着脚丫子干!他说光脚站在圆木上比穿鞋牢实,五个脚指头可以帮着使劲,鹰爪一样抓住木面,多么滑的圆木干也滑不下他的两只赤脚。

我问他,你不怕砍掉脚指头?

谁知老家伙竞火了,狠狠地扫了我一眼,又去刨他的锛子。

我狼狈地怔在那里,但又被他精湛的技艺深深吸引。别人刨锛子,轻一下重一下,有时还要蹲下来看看是否砍过了线。老家伙却毫不理会木杆上划的线,他一锛接一锛,锛锛使足力气砍到底。可你到眼前仔细检查,他的锛子就像长了两个眼珠子,每一下都齐刷刷地砍到线上,不深一分不浅一分,简直像精密仪器操纵。

老家伙砍到圆木尽头,转脸看我还怔在那里,便轻蔑地咕噜一句,老子干了四十年,还没伤一根汗毛!

后来我知道这老家伙是全厂有名的张一锛——不管你尺寸划得深还是浅,他都是一锛到线,决不重复砍两次。为此,他挣大工码,一月工资接近一百块。不过,张一锛却牢骚满腹,因为和他一起进厂的伙伴在技术上全是笨蛋,所以都当了厂长和干部,而他技术棒,就永远离不开锛子和圆木。

我认为当不当厂长没多大意思,关键是一月能挣一百块工资——实际上红卫造船厂的厂长才挣8块钱。为此,我把张一锛当作我的理想样板,我只要把他那一手技术学到手。挣他那么多钱,一辈子心满意足。

我告诉过你,我想干什么,就干个狠的,一定干出个样子。我有力气,有毅力,最主要的是我不怕吃苦。从早到晚,我死死地瞄着张一锈,看他的手法,路数,我甚至都数出他一根圆木上刨多少锈子。在火辣辣的烈日下面,我发狠地抡着锛子,一直抡到汗水糊住我的眼睛。晚上下班我也不走,一个人偷偷地干。干一气,就去看张一锛干完的活,这老家伙简直就是神仙,他砍出的木面,连锛子印都看不出来,就像用刨子刨过似的光滑。我有时都羡慕得生起气来,看到这个老家伙不紧不慢,自由自在,一锛接一锛地砍着,我恨得都想照他屁蛋上来一锛子。我怀疑我一辈子也赶不上张一锛。

我越急就越慌,有好几次差点砍了自己的脚。一天下班,我又偷偷地干,不小心锛子碰在一个树疖子上,噌地滑到脚下。幸亏我身子灵快,原地飞蹦起来。但锋利的锛子来得太急,把我的胶鞋削去一个边,脚板侧面也带下一块皮来,血顿时涌出。我赶紧找几块桦树皮,把流血的脚缠裹住,并大头朝下,把脚擎到天上,让脚上的血往回流。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我对你说过,我身体棒极了,绝对有抵抗力。

我换了一块新桦树皮后,又一歪一倒地去干。当我高高地抡起锛子,胳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回头一看,是张一锛。

看起来张一锛是为了我才特意下班没走,他连身上的工作服都没换。我以为他要问我脚上的伤,便故意原地蹦跳了一下,表示健康得要命。

老家伙根本就不理会我的脚,而是接过我手里的锛子,吆喝狗似的吆喝我,一边坐着去!

我乖乖地坐到旁边的一根圆木上。不用说,他要亮一手给我看。

张一锛熟练地扬起锛子,咔咔咔地连砍儿下,嘴里没好气地哼道,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我赶快回答。怎么着不清楚?人家几下子就砍出一块光光的平面。相比之下,我砍的那一段就像狗啃的一样,高低参差不齐。

看清什么啦!?

看清木面……

瞎看!——

老家伙又扬起锛子,咔咔咔地砍了几下。

看清楚了吗?

看看……我懵了,不知怎么个清楚。

眼珠子往上点长!

老家伙又扬起锛子,但没急着往下砍。

我猛地明白什么似的一下跳起来——我看清楚了:原来他不管怎么用劲砍,锛子柄始终顶在胸口窝上。这一招使锛子永远也砍不到你的脚上。

锛子柄在胸口窝生根,怎么砍也跑不了锛子!张一锛把锛子一摔,抬腿就走。

说起真简单,就这么个窍门,老家伙干了半辈子没伤一根汗毛。我学了这一招,欣喜若狂,可并不满足。锛子砍不着脚毕竟是第一步,真正的技术还在怎么能砍得准,砍得光,砍得一丝一毫都不差。我赶忙去拽张一锛,恳求他继续往下教。

老家伙把手一甩,又没好气地哼一句,先练你的胸口窝吧!

我当然拼命地练胸口窝,多少次锛子柄把我胸口顶得又疼又喘不七气来,可这比我过去吃的那些苦差得远。我渐渐悟出,当你把锛子的姿势练正,也就是锛子柄在你胸口窝生了根时,锛子砍下的角度就不乱变化,走的路就正,使的劲就稳,砍进木头里的深度就有准头了。

还不到一年,有人就喊我陈一锛。

平展展白光光的木面在我的锛子下面一段段向前推进时,我陡地感到,一个月挣十八块太少了。即使马上长到26块也太少了。我没有技术时。捡破烂一个月还能弄个六七十块。可我有了技术,而且是相当高超的技术时,一个月才挣这么几个钱,这叫我越干越没劲头。

晚上在酒馆喝酒,另一家造船厂的工人告诉我,就凭我这两下子,到他们厂至少挣六十块。我们这个城市靠海,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造船厂,我这样的技术到处都需要。有一个四海造船厂的干部鼓动我回厂辞职,要辞不下来,设法弄个开除证明也行。四海造船厂广招技术人才,按能耐给钱。这个干部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讲得在理,他说现在国家抓经济建设,搞四个现代化,像过去那个干法不行——红卫造船太死板了!

我被他说得活了心,现在确实讲经济,收音机像过去广播革命那样广播经济,似乎才明白人活着得吃饭。

我雄赳赳地去找我们的领导,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挣得太少,我要想法多挣一些钱。

领导大吃一惊,而且很不耐烦,他说他从来没见过我这种思想的人。我说我的技术已经和大工匠不差上下,而且我干的数量也多,因为我比大工匠有力气。

领导说我正在学徒,按国家规定,只能挣徒工工资。

我有技术!

你是徒工!

我已经超过徒工!

徒工必须学徒两年!

可我一年就……

两年是国家订的规矩,有能耐你去找国家去!

我这个领导不是一把手,但盛气凌人。他才从另一个单位调到我们厂,不怎么知道我,他大概觉得我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因此,他对我说话时不仅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还用乎指朝我比比划划。我当然不一会儿就愤怒起来,正好有一下他的手指比划得近了些,快要挨到我的鼻子上。我顺手推了他一下。我觉得我只是轻轻地一推,谁知这家伙竟然连人带椅子翻过去。

因为我们厂的办公室是日本人留下的破房子,大多是木结构,而且摇摇欲坠。所以全楼都被震动了,连管计划生育的一个大肚子女人也跑过来看热闹。

我以为这些大大小小的干部能揪我拽我堵我和七嘴八舌地批评我。谁知他们却无动于衷,有个干部还偷偷地捂嘴笑。后来我才知道被我推倒跌地的那个领导作风很坏,大家都恨他。他正是在外单位弄得很臭,才调到我们单位。

后来,我们厂的一把手把我传去。我想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对我来硬的,那我也毫不客气。

没想到一把手态度极其温柔和宽厚,他长得肥肥大大,面孔像个笑佛。他极其耐心地听我讲完所有的话,最后还继续极其耐心地问我,还有什么?敞开讲!……我被他的宽厚弄得不知所措,像罪犯交代问题似的。另外,一个人一旦彻底把他所想讲的话讲完,就什么劲头都没了。

一把手看我实在没什么可讲的,又宽厚地笑了笑。说他完全理解我的心情,甚至比我理解的还理解。按他的本意,一个月想给我开一百块工资,但不行啊,国家有规定——国家可不是件闹着玩的事,谁要怎么就怎么,那还不乱喽!

接着,一把手又巧妙地联系到我和那个领导吵闹的事,说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不冷静,你呀,活了半辈子嘘,可不能再给档案上留下污点呀!呵呵呵呵……这个老家伙老练极了,他能笑呵呵地暗示出冷飕飕的意思——你小于过去干了那么多坏事,今天还恬不知耻地要多挣钱,让你在这儿当个国营工人就算照顾你了!……我气得要命,却怎么也愤怒不起来,你总不能对着一个笑呵呵的人发火吧!

最后,我总算沮丧地说出要求调走的话。可一把手笑得更厉害,国家花那么多资本培养你成为有用人才,怎么好挑挑拣拣呢!我在造船厂兢兢业业干了那么多年,前些年还挨了那么多斗,如今才挣八十块。怎么办?咱一块调走算了!哪儿挣钱多上哪儿去,管它国家工厂完不完的!这能行吗?——呵呵呵……我被他的笑声笑零碎了,而且还惭愧得要命,我觉得我实在是没什么理由再讲下去。

然而,一回到木工班,一抡起沉重而锋利的锛子,一抹额头上水淋淋的汗,我就又怒气冲冲地干不下去。但我却无路可走,找领导一点用也没有,尤其是笑呵呵的一把手,你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出个结果来。

问题是我又那么急切地想找个对象。其实找不找对象并不是非死不可的事,可就是不行,我完全像得了病似的想找对象。我有时都不敢在晚上逛大街。以免看见那些可恨的情侣。时代确实开放了,他们明目张胆地搂腰抱肩,歪歪倒倒地在马路上横行,实在是叫你义气愤又羡慕。

民权街的老娘们儿还是那样热心地为我介绍对象,热心得就像上级给她们安排的任务,不完成无法交代似的。问题是她们介绍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丑,全是别人挑剩的次品,更问题的是,即使这些丑得令我逃跑的女人,竟然有的还没看中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