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绝对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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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由于我没有准备,吃了大亏,要是没有大麻袋和垃圾箱的遮挡,几乎就会受重伤——实际上已经有一个铁钩子刨进我的屁股里,我摸了一下,手中感到了热乎乎的血流。我立即大怒,犹如一头受伤的狮子,大吼一声飞蹦出垃圾箱。抡起手中的大麻袋与他们拼打。大麻袋像硕大的渔网,而这些蓬头垢面的家伙像笨拙的鲇鱼,被我打得东倒西歪。当这些家伙逃跑时,我差一点都大笑出来。有的是一拐一拐的瘸子,有的是一只胳膊长一只胳膊短的,还有一个可能是腰也许是屁股有残疾,跑起来不断扭着s形。绝对是高难度的舞蹈动作。不过,这些家伙得感谢他们的残疾,否则我会痛打落水狗。因为屁股上的疼痛让我怒火中烧,我怎么能放过他们!

我继续捡我的破烂,一只手捂着屁股上的伤口,一只手翻动垃坡——我说过,我身体绝对健壮,吃苍蝇也不会得病。

当我再度爬出一个垃圾箱时,发现至少有十多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已经把我包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四肢粗壮的家伙朝我走了几步,背后的人都喊他老大。

我明白他是头儿。

老大说,你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

我不吱声,刘剑飞说过,两军对垒,不出声的一方是强者,这就像老鹰抓鸡。

当然,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手里都有铁钩子,我不敢掉以轻心。一面死盯着对方的身影,一面用眼角斜视着垃圾箱里的几个玻璃瓶子,关键时刻我就用它当手榴弹,砸他们个脑袋开红花。反正现在不讲什么规矩,就是真有手榴弹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拉弦。

意想不到的是,怒气冲冲的老大突然眼睛一亮,对我露出惊喜来。

我不动声色,还是用眼角斜着那几个结实并亮晶晶的瓶子。

老大说,你是陈胡子?——陈老师?

我大吃一惊,开天辟地,还没人称我为陈老师。

老大立即对后面的人一挥手,都给我滚开,你们他妈的有眼不识泰山!

我终于弄清楚,原来全城上千个垃圾箱都有主儿,也就是说整个城市的垃圾箱都由老大控制,并由他来分配,每个人大约能分十来个垃圾箱,按月交保护费。我真是佩服得都要傻了,这个世界表面看起来五彩缤纷,乱七八糟,实际上相当有秩序——我打架后进任何一家派出所,不出五分钟,警察们就会知道我的真名和外名。还知道我的姐姐姐夫叫什么名;还有的知道我跳烟囱的事,知道得比我还详细,说是我在空中往下飞跃时,竟然来个鹞子翻身。分解下跌的冲击力——所以才没摔死。

我大怒,我说我绝对想摔死。

警察冷笑道,你不要信口雌黄,你的一举一动我们全掌握!

没想到,连这些臭气熏夭的垃圾箱也他妈的有名有姓,全被掌握。

老大请我吃了一顿朝鲜凉面,说辣而带点甜的味道很刺激。老大说他其实是替政府做好事,开始那阵捡垃圾的经常混战,有好几个捡垃圾的老头被打死打伤。于是他挺身而出,控制了局面。这个工作也挺艰难,所以要收管理费。老大有点文化,他将他霸占垃圾箱的恶行称工作,而且说收保护费是收管理费。

老大竟然有一个小医药箱,从里面拿出类似创可贴(那时还没发明创可贴)的玩意儿,给我按到有伤口的屁股上,果然,不一会儿就不痛了。

老大说包括东区的垃圾箱也在内,全市的垃圾箱任我挑。我这才知道东区的垃圾箱比西区的丰富,有时还能捡到六成新的皮鞋呢!

在打架斗殴的好汉队伍里,老大的档次太低,不在我的视线之内,当然是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得承认,老大确实是有些文化,他说话经常带出许多古书上的词儿来。什么久仰久仰啦,三生有幸啦,还有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老大对我这样大名鼎鼎的好汉来捡垃圾很不理解,他说你干什么都会来钱的。我不明白除了捡垃圾,还干什么能来钱,但我不能露出无知的表情,我只是稳沉地笑,显示我的高傲。我说我不要垃圾箱,我只要高兴,走到哪里捡到哪。老大说那也行,你就是太公,全城的垃圾箱任你遨游。

老大看出我不明白太公是什么意思,就告诉我,《封神演义》里的姜太公给所有的人都封了神,最后把自己忘了,所以他走到哪儿,就是哪儿的神——太公到此,诸神退位。也就是说,你走到哪个垃圾箱,哪个垃圾箱的弟兄就给你让位。

我觉得老大挺够意思,便问交多少管理费。老大吓碍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下,他说,陈老师到我这儿,蓬荜生辉。

——真他妈的有意思,他又叫我陈老师。

捡垃圾其实也不简单,刚开始那几天,我被这些臭气熏天的垃圾箱熏得吃不下饭,后来就正常了。倒不是我不怕熏了,而是你闻不出垃圾箱有味儿,怎么闻也闻不出来。老捡破烂的不但敢躺在垃圾上吃饭。甚至敢捡垃圾里散发馒昧的半拉馒头和剩菜,大吃特吃。说起来人真是个了不得的玩意儿,怎么折腾都行。

半下午我就满载而归,满满的一麻袋废纸其实并不重,但体积却大得要命,有时能挤满胡同,令所有的人都无法通行。这个全世界最大的麻袋压在我的头上肩上背上,就像没有我似的,行人只能看见一个山状的大麻袋在路上移动。横过马路时我最得意,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来给我让路,并此起彼伏地接着喇叭,我才不管呢!我反正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前尖。

捡破烂也有技术,要想捡废纸,你最好去学校的垃圾箱,那简直就是宝库。有一次我在一所小学校的垃圾箱捡完纸,正往废品收购站扛,肩上的麻袋却忽地轻了。原来是一群小学生在后面给我使劲,这些小家伙争先恐后地给我掀着麻袋,干着干着来劲了,还唱起来,学雷锋,做好事儿!……我开始还觉得挺美的,走着走着心里却咯噔一下。我的小外甥女正念小学,莫不是她也在后面做好事?

小孙丽越长越漂亮极了,像我姐姐。她对我开始有了感情,因为偶尔的一次,她看到我在小院子里练武,我的腾跃闪跳,特别是一连几个空翻——身体在半空急速地翻跟头。令她惊讶得直拍小手掌。从此,她只要放学作完作业,就求我打空翻给她看。看得出,她为有我这个武艺高强的舅舅而自豪。每当有男同学欺侮她时,她就失叫着恫吓调皮的男同学,说是要回家告诉舅舅报仇!我为此也特地去了她学校一次,在操场上打了一串空翻,所有在场的学生和老师都惊呼我是孙悟空。

从此,没一个野小于敢动孙丽一根汗毛。

孙丽只要放学,就愿意跑到我的小屋子里玩。我就教给孙丽几个简单实用的招法,说是只要有坏学生欺负你,你就可能制服她。孙丽兴奋极了,说她要学会我的武艺,将来可以当解放军,打坏蛋。姐姐姐夫看到孙丽也跟着我甩胳膊踢腿,吓得不行,总是在外面吆喝她干这干那,其实就是不想让孙丽与我接近。但孙丽听也不听,姐蛆姐夫越是吆喝得凶,她越是缠着我不走——这一点倒像我。

我弄清楚了,小孙丽在民权小学读书。全城市学校的垃圾箱我都陶过,唯独不去民权小学的垃圾箱。我告诉过你,我决不让孙丽有个捡破烂的舅舅!即使民权小学垃圾箱的废纸堆成山,我也绝对不去。

捡破烂最大的障碍是能看见许多漂亮的姑娘在街上走,这真要我的命。我既怕她们又愿意看见她们。那个激烈革命时代一过去,姑娘们像孔雀开屏一样突地全都漂亮起来。岁还没结婚的男人,绝对是炮弹堵在炮口上——再不射击就能憋死。我几乎对所有漂亮一点的女人都想人非非,只要她们从垃圾箱旁边走过,我捡破烂的动作也文雅极了,轻手轻脚,小声小气,决不扬起一点尘土。我怕弄脏了姑娘黑亮的发丝,粉红的脸蛋,艳丽的裙衫。我发现尽管我小心翼翼,这些姑娘还是皱着美丽的小鼻子,或是捂着小巧的嘴,快步冲过去。这使我伤心不已并羞愧万分。

但不管这些姑娘怎样皱眉闭眼,表示厌恶,我还是一如既往——在她们面前尽力表现我的文明。有时,只要远处有带花的衣衫或裙子闪动,我立即就想到爱情、美好、幸福、蓝天和海洋。这种傻瓜似的痴迷耽误我捡破烂,不过,只耍他们的身影消失,我就会原形毕露,发疯一样与垃圾拼命,把刚刚的损失捞回来。除了姑娘以外,其余的行人我全不理会。尤其是衣冠楚楚的家伙或迈着四方步的干部,我不但干得欢,还故意手刨脚扒,大扬尘土和臭气,然后兴奋地看着他们抱头鼠窜。

捡破烂其实也挺不错的,特别是捡得多的时候,就像在马路上捡了个钱包似的幸福得要命。我觉得我也应该像干部或有钱人那样好好享受享受。我为此订了个计划,每个月大干二十天,剩下的十天,刮光胡子,理齐头发,穿一套样式时髦的衣装,逛百货店逛大街逛公园逛逛我曾在烟囱上看到的美景!

我的胡子长得极快,几天之内就能面目全非——捡破烂时我像个赤发鬼刘唐,逛大街时就剃得满脸光洁成了浪子燕青。

我刮光胡子时绝对容光焕发,走在大街上也有些干部的风度。民权街的老娘们儿全都对我目瞪口呆,以为我不是老陈家的儿。她们满脸狐疑地问我在哪个单位工作,我总是毫不迟疑地回答,物资回收公司。

这些老娘们儿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公司两字已经叫她们羡慕,何况还有物资什么的,所以她们根本就不去注意什么回收二字。

好像不常见你面……

出差。反正我早出晚归不见日头,说出国他们也能信。

到什么地方去……

全国各地,什么地方都去。我简直就是撒谎的天才。

老娘们儿毕竟不是警察,她们一般都不了解我的陈胡子历史,于是,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给我介绍对象了,就像当年给我姐姐介绍对象那样热心。

她们当然也挺谨慎,先是来找我姐姐和姐夫打探我的情况。

姐姐说,我弟弟太老实,所以这么大了还没成个家……姐夫说,看中立世的姑娘多着哪,他眼光高,都给顶回去了!

我心下笑得不行,看来姐姐和姐夫也是撒谎高手。

我有些激动,甚至有一段时间都不去捡破烂了。每天早晨起床,找竟然像女人那样去照镜子,去端量我那倒竖的八字眉,发狠地揪掉几根太剑拔弩张的眉毛,并将脸上冒出的粉刺挤掉——直至挤得出血我才放心。我发了疯一样地刷牙,那时有一份价钱便宜的猪毛牙刷,几天就被我刷秃得没毛了。我最用力气地是洗澡,我先用肥皂咯吱咯吱地搓洗两遍,几乎搓掉一层皮,尽管皮肤上绝对地没有一丝灰垢,但我还是再用香皂仔细并小心地搓一遍,甚至两遍,我不是洗灰垢,而洗身上的气味儿。

第一次去看对象我激动了半宿,反复想着这件美事。媒人是离我们家挺远的一个叫胖婶的老娘们儿,她好像在姐姐的下厂干过几个月活,但绝对是多年没有来往了。我有没有老婆或打不打光棍与她风马牛不相及,但她却突然跳出来关心我的婚姻大事。这令我既感谢不尽又莫名其妙。

我那天也刚好刮完胡子,正走在她门口。她那天刚好从屋里走出来,却完全像是提前约会好似的,她顺口说了一句,给你介绍个对象要不要?

我听了这句话又喜又气,怎么还能问出个要不要来,这么好的事还能不要吗?

胖婶又随便追问了一句,你挣多少钱?

八十。我说得有点多了,卖废纸最多卖到六七十块。不过这是,二十天,如果我不刮胡子去享受十天,八十块没问题。

胖婶被八十块惊得脖梗都不会转动,她什么也不问了,有这八十块垫底还问什么!她告诉我女方是纺织厂的,二十九,挣6元7角。

我并不怎么关心女方干什么挣多少——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我欣喜若狂地在街上转了好几圈,脑袋里老是想着纺织女工之类的字眼。我觉得女人干纺织工作太合适,太美好了。我记得我曾看过什么纺织工厂的电影,可惜没认真记住那坚纺织女工的模样。但对纺织女工我还是大有印象:一身雪白的工作服和灵巧的手指,两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道道银线……我在心里不停地描画着即将见面的对象——这个形象就是林晓沽。我为此有点忧伤,我觉得我背叛了她。

胖婶安排得挺浪漫,让我们在劳动公园的一个亭子里见面。我为此去浴池泡了半天。我说过,我不是洗身上的灰,灰早洗掉一百次了,我是洗身上的垃圾味儿。

我没告诉姐姐和姐夫,他们日子过得不怎么愉快,姐夫好像为当过造反派头头的事倒了霉,连工资都不给长。他每天晚上都喝酒,喝完了就骂,他说他一腔热血干革命,结果干出罪来。姐姐也整天为姐夫愁眉苦脸,她和姐夫同在一个工厂,很难做人。她知道我每天早出晚归的捡破烂,嘴上不吱声,只是默默地给我洗衣服,拾掇我那间乱七八糟的小屋子。只有小孙丽无忧无虑,在两面的屋子中间小鸟一样飞来窜去。

在去劳动公园的路上我想起香姐,想起她去看对象时的情景。我现在才感到我那时太不懂事了。我看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看着笔直的裤线——不仅有点可怜自己,好像把自己装扮得漂亮点去卖似的。胖婶在我前面扭塔扭塔地走得比我快,她也换了套新衣服,裤子像唱戏演员穿的那份哆哆嗦嗦的,肥得绝对可以拆开还能做一条裤子。胖婶还擦了点粉,从脖子上可以看见白印子。我又感动又感到滑稽——人活着其实像闹着玩似的。

公园里的亭子谁都可以坐,这使我有股说不出理由的恼怒,挤在一些可恨的陌生人中间等着看对象,你绝对想不到爱情。胖婶例自由自在,她说她在这个亭子里介绍过十次对象,九次都成了——这个亭子吉利。

胖婶说没成的那一次也差点成了。主要是双方的父母不知怎么打起来,女方的爹说男方的爹曾给他写过大字报——总之,不怪胖婶的事。

尽管有好多人坐在亭子里,我还是渐渐升腾出美好的心情。但不一会儿,就开始惊心动魄了。因为有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朝亭子方向走,有几个还走进亭子里来,这令我慌得要喘不过气来。令人安慰和沮丧的是胖婶不动声色,让我白白激动半天。望着这些美丽的姑娘,望着公园红花绿叶的景色,我猛地觉得自己是一个骗子——一个捡破烂的,怎么能堂堂皇皇地跑这儿看对象呢!然而同时我却又有点兴奋这个美丽的冒险。

突地,胖婶眼珠子一亮,并吆喝起来,育红,在这儿!

我一下子慌起来,赶紧望去,可一个姑娘的影也没有。正纳闷时,胖婶狠狠推我一把,说道,这就是杨育红……我大吃一惊,如果胖婶不给我介绍,我绝对认定她是个男的——一身铁灰色的干部服板板正正,短短的革命头梳理得像钢丝一样整齐,关键是那个铁框眼镜,绝对使你无法产生一丝感情。更叫你受不了的是如此铁板般的人却叫育红,你简直就觉得这是开玩笑。

我满肚子的美好情绪顷刻散尽,木然而无所谓地坐在那里。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旁边坐着的游人,你就是大声宣扬说你是在谈恋爱他们也决不会相信。我稀里糊涂地同她说了些话,大概是讲她们厂今年的生产计划什么的,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也只能说这些。

分手时,胖婶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下一次一定给我找个合适的。我以为她这是对我表示内疚,还想大度地安慰她两句。谁知越听越不对劲儿,最后才弄明白那个铁板女人没看中我,说我有点野,不太文雅。胖坤以为我被那个女人拒绝正在伤心,更加生动地安慰我,说世界上女人多着哪,不能为这么一个想不开……我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我差点都想撞在路旁的电杆上。你瞧不起的人却瞧不起你——你还活着个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