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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永恒的诱惑(7)

冯天培那孤寂的心从此向杨玉琪敞开了。他是个最穷困又最富有的人。他家那一间屋用齐屋顶高的柜子隔成里外间。柜子门都朝里间。外间只一张方桌两把椅子。里间除了床全是到顶的柜。柜里是冯天培积攒一生的画册、印谱乃至单篇的画页。每每过不多天,他就说玉琪啊,我又弄到一本好东西,你不要看这才一点点钱,这是好东西啊!每和玉琪谈起不管哪个朝代,哪种风格的哪个画家,他就搬只凳子进里屋。杨玉琪估计里屋除了柜子和床,顶多放只马桶,平素连放只凳子的空当也没有了。他听见冯先生爬上凳子摸黑沙沙沙地一会儿拿出一本《张书旂画集》,还是解放前精印的珂罗版的;一会儿拿出一本张善孖、张大千兄弟合作的《山君真相》。从来没有拿错过。沙沙沙的声音像老鼠,然而这声音从那黑暗而神秘而无奇不有而无比绚烂的屋子传来,于杨玉琪是太具诱惑力太令人神往令人陶醉令人按捺不住了。冯先生很少直接指出他的不足,往往讲各家的画让他自己比较。开始冯先生还给他的画补补景改改毛病,后来不动笔了,说:我不把你的画弄坏。

这天冯先生兴起,说到你家玩玩。杨玉琪第一次与冯先生一路走着,觉得自己有一个最了不起的老师,老师还上他家去!他太得意太骄傲了!他突然想起那个成语:趾高气扬。娘一看冯先生来了,一定要留先生吃饭。没菜,对了,拍个萝卜用酱油拌拌。一拍,萝卜溅得哪儿都是。冯先生说教你们一个办法:用毛巾包起萝卜,再用小板凳一拍就行。娘觉得亏他想得出这个办法,直笑。冯先生自己笑得呵呵的。杨玉琪好像没有听到过冯先生能笑出声音来,也许就这一次?这种近乎调皮的、童稚的笑声。

冯先生这么喜爱他,他也想对先生有点表示了。娘肝病还没好,每月可以买配给肝炎病人的两斤白糖。玉琪家里烧菜从来没有一次买过成斤的白糖,常常是一两一两地买的。这白糖既是给病人配给的,一定是很好的营养品了。看病人一般买水果。真正的水果玉琪是买不起的。荸荠也算作水果了吧。他买三角多钱一斤的白糖,再买三五分钱一斤的荸荠。他攒了很长时间才攒出这笔钱,这两样东西送去冯先生家,自己觉得很不少了。见了冯先生,竟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说冯先生,买点糖。冯先生说唉唉唉,干什么事。

玉琪作为学生的一个大心愿,是自己的画长进以后能帮助先生画完《百蝶图》。先生好几次对他说要把《百蝶图》画完。先生收集了几百种蝴蝶——包括标本、印刷品、画等。他想都画出来,不是画挂图,是画艺术品,前后各种风格穿插,总对后人有点用处。他已经画了百十种了。玉琪总觉得那一只只毛茸茸、粉扑扑的活物,一摸就会沾上粉。然而冯先生身体已经太差。画画停停。何况,一个“右派”的画集能给出版?现在杨玉琪想来,如果冯先生当时认为画集有出版的希望,或许就能把《百蝶图》画完。

冯先生家里有一只镜框,里边是先生自署的篆书“凌云堂”三个字。他编了好几本《凌云堂集印》。每张宣纸打上框,上有他一手集来的印章,都是他自己在印后装订成册,和古装书一个格局。自然也没有出版的机会。先生拿着这几本集印,说他想有所成就。十几岁的杨玉琪看着先生枯枝般的手捧着那沉沉的集印,于是明白一个人一旦立志追求,再难再难也要终生不渝。后来杨玉琪更明白先生至死心也没死。先生最后忧郁而死也不是因为心死,而是因为凌云之志不得实现。虽然他从未听到过先生任何一句怀才不遇一类的埋怨。

人们说冯先生是饿死的,瘦死的,闷死的,冯先生悄悄而去如同一盏油灯耗尽熄灭。他的血脉里流着民族文化的油膏,他的心灵里燃着民族的精神之光,但是这盏灯没有点亮,就熄了。

当时的杨玉琪从来没有想到先生会死。总以为先生会一直这么教他下去。有一天他正为高中同等学历在补习班上课,听说冯先生去世了。他拔腿就往先生家跑,先生家里成了灵堂。先生头朝南脚冲北地躺着。苍天塌陷了,躺倒了。杨玉琪扑通跪下,大哭着磕头。叩击大地,叩问大地!有谁在说,昨夜冯先生弥留之际,留下遗言说借给玉琪的画册,不准家人向他去要,留给他作个纪念。玉琪大哭着磕头。

杨玉琪1960年认识冯先生,到1963年先生就匆匆离去。再过三年,杨玉琪眼睁睁地看着抄家的人踩着书、踏着书走来走去,把留在他家的冯先生的纪念全部抄走。此时他想,先生没有活到三年后或许竟是幸事。

1989年10月28日下午,杨玉琪兴冲冲地对我说,中午他突然感觉到,是的,是感觉到冯先生在那边笑,在那边高兴呢。因为上午他和我谈及把他的《杨玉琪画集》送给了冯师母,谈及如果没有冯先生或许他永远不会与我在此长谈。他可能是另一个杨玉琪,譬如在工厂做一份技术工作。而我认识的这一个杨玉琪,是从冯先生这里起步的。

我去郁浦街7号冯天培先生的旧址去寻找当年的痕迹。现在这里住着冯先生的儿子、儿媳和电视、冰箱、吊灯、录音机、洗衣机。当代中国人的常规水准。冯先生惟一的痕迹是他幸存的一幅画。题款是:“幽禽清色秋光老,篱菊无言只自知。”时在乙酋冬月。“冯”字和“天培”二字刻的两个印章最见功力,小章刻出了好大的气势。然而不得凌云飞而自知秋光老!

新的荒野

杨玉琪便是上苍给予冯先生的一个补偿了。而《杨玉琪画集》是泰州给予杨玉琪的一个补偿。泰州画展之后,泰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在一次市党代会上发动大家帮助出版杨玉琪的画集,会后光是纺工系统就出资四万多元。这里或许应加上一个注释。杨玉琪每年送给泰州各色人等四百来幅画,可就是从来没有送过市长、书记、宣传部长等领导人。在我到泰州的前半个月,杨玉琪又被破格评为副研究员。在这之前,他是光的——技术员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他的学历也是几近光的,他曾经希望他死后能被追认为知识分子。我在泰州的小街小巷穿行,看到坑洼的地,剥落的墙,砖缝里长出杂草,地面上掷着废纸。就是这种小巷里的一对对门联,都是“金山叠起,富水常流”、“全家福气,满脸春光”、“云涌吉祥,风吹和顺”、“山清水秀,人寿年丰”、“四时如意,八方吉祥”等等。我想,小城的人或许尤其继承了祖先自我调节的遗传因子。破败的门上贴上反差极大的喜庆已极的对联,住在破门里边的人就获得一种平衡继而获得一种满足。在一个知足自足的小城,杨玉琪的画居然遍及美国、法国、日本、新加坡、加拿大等二十多个国家,他这个人正式载入《中国当代画家辞典》。小城善良安分的人们几乎没什么人记住杨玉琪只是泰州市包装公司的一个美术设计师,他们用自己的想象把杨玉琪这个名字挂上许许多多缤纷的气球。杨玉琪不得了了,他什么都有,他什么没有哇!

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人,当他成功地完成或是一个项目、或是一场比赛、或是一部作品、或是一个阶段目标的时候,完成,就意味着这一次的结束。为了“这一次”,他可能耗尽心力去追求,可能宁可致病致残乃至致死。但是一旦“这一次”结束了,他再不对“这一次”感兴趣,他一无兴奋可言,他一点高兴不起来,他感到索然无味,他的心如新的荒野。他苦闷、怅惘、困惑、焦躁不安,除非他分娩一个新的“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