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在北京有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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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我父母家这幢楼临闹市街面,下为营业房上为家属楼,几轮疯狂旧房改造后,这幢二十年前才建成的楼房居然成了这个千年古城中最古老的建筑了。九十年代初期还傲视靀城闹市区,瞬间就沦为丑小鸭。十多年前几个领导搬走后,这里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随着后来房产改革和公司的倒闭,这几幢楼就更成了爹妈不管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弃儿。前几年小城市热衷“创卫”,隔三岔五在外墙上突击性地涂点脂抹点粉,就像给叫花子换上新衣描上新妆,光鲜发亮,怎么也掩饰不住其饥馑的眼神和干瘪的腹部,充分体现了“治标不治本”的执政理念。

一直谣传这片城区要拆迁,室内没装修,地板还是水泥地,磨损得起皮了。家具也几乎用了二十年,那一排旧电视柜和旧沙发是我姐姐家淘汰后搬过来的。惟一的新设施是我在北京“发展不错”后,为家里买了一台新彩电和窗式空调。但我妈嫌空调费电,只在三伏天偶尔一用。四川没供暖体系,冬天侵入骨髓的阴冷,感觉比北京难受得多。人们取暖方式五花八门。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或垄断企业的职工从容使用天然气或空调。用电炉丝或电暖器,干净,也不太贵,但取暖空间太小,前胸都烤煳了,后背还冻肉一块。最终不得不和广大小市民一样烧木炭,这个上千年的办法,虽然脏些,但满屋子暖和,还可以顺带烧壶水熬锅粥涮个火锅烤个肉包子什么的。

说实话,我家这条件,在当下的靀城都算差的。好在北京女孩大多包容性强,要是换个人,一见这阵势,你不给她手铐脚镣强力胶等手段上齐了,不脚底抹油扭头就跑才怪呢。我妈对小羽说:“我们这小地方没你们北京条件好,你别见笑啊。”

“这比我爸爸妈妈当知青时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小羽很豁达地说。我自嘲道:“时代不同啦。现在的小王府成了哈莱姆(注:Harlum,美国纽约贫民区。)啦。”

稍事洗漱进入热气腾腾的客厅,小羽看着一大盆红浪浪的木炭火,好奇地伸手烤了烤,一个劲地叫好:“我还没见过这个呢,太好啦,可以烤串串呢。”

我说:“当年伟大领袖在延安窑洞里烤的就是这个,张思德同志为什么死得重于泰山你知道吗?”

“就是为了这个——木炭。”小羽像小学生背书一样,“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全家人呵呵大笑。

小羽给她的三个家一一通电话,我和我妈也一一和他们互相拜了个年。好奇的小羽在家里到处看看,在我住了二十年的小屋里坐下来,看了我的书架,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啊。”

小羽拿出我的影集,从穿开裆裤时期的黑色发黄照片一直到最近两三年,常常对比一阵,大笑,最后皱着眉头:“你怎么越来越丑啊!”

不是小羽报复心太强,而是性格使然。在北京女孩嘴里你很难听到什么由衷的赞美,不拿你开涮就给你长脸啦。有一张愣头青照片,照片里的我一脸桀骜不驯,头发长过脖子,好不容易听到小羽说了一句“这一张还有点帅,有点酷”,马上被我外甥接了下句“蟋蟀的蟀,内裤的裤”。这屁话够流行的。我可怜巴巴的威风被里通外合联合绞杀了,于是到阳台上观望街景。街上车辆游人已经稀少,不少居民楼的阳台或窗台零星地释放着爆竹或烟花,空气里让我憎恶的硝烟味儿越来越浓厚了。

传阅我的新书后,小羽拿出了我们提前买的礼物,给小孩的居多。我们再拿出准备好的三份红包,外甥女、外甥、侄子一人一个,每人二百。我妈也拿出几个红包,除了三个小孩,还给了小羽最大一个,说是全家人的意思,这个惊喜让小羽眼睛眉毛都笑成一团了,假模假式地推辞一番,收下了。

年夜饭准备多日,由我妈和做过餐馆大厨的姐夫联袂献出,我会做的那几样家常菜与之相比,幼稚如过家家,难怪小羽吃得呼儿嗨哟,加上家人的殷勤,她差不多塞到嗓子眼啦。

随后是传统节目——打麻将。几圈下来,麻将新手小羽在这个麻将之乡赢多输少,我们都心照不宣地赞扬她牌技高超,连她都当真了。只听见她不时发出和牌后的欢呼声:“老公,我又和啦!”

小羽私下大多叫我老公,当着众人的面总是叫我老大,一得意嘴上把不住门了,听得家人笑开了花。我家早已没守年夜的习惯,我这出纳工作也无所事事,小羽赢得都不好意思了,兴奋一阵也开始睡眼蒙眬。零点时放了烟花爆竹就休息了。睡前,小羽拿出赢来的钱一点,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老公,进账六百多呢。”

“还有红包呢。拿出来看看吧。”我提醒道,小羽拿出红包,我截过来摸了摸,报了个数:“一千。”

“啊!有这么多吗?”

“不够我给补,多的你退给我。”小羽打开一看,果然谁也不欠谁的。她嘴都合不拢啦:“我还从来没挣过这么多压岁钱呢,你们家人真好。”

我眼睛一睖:“形象工程,能不好吗?”

我们还抽空去了公墓,小羽模仿我们,像模像样地给老爹磕了头上了香烧了纸钱报了平安。余下的几天,我们在为数寥寥的街上或步行或坐人力三轮逛来逛去,或者到屈指可数的公园里遛遛弯喝喝茶,不时碰到老太太秧歌队、农民旱船队舞狮队,让小羽觉得稀罕。我还带小羽爬上靀城最高的塔子,群山之间的城市全貌一览无遗,两江将新旧城区化成四块。塔下公园里至少上百桌人同时搓麻将,直搓得地动山摇日月无光。小羽叹道:“你们四川人活得真悠闲啊!”

我不以为然:“换句话说就是堕落,‘少不入川’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姥爷说过,你是相反啊。”

我指着脚下的城市问:“这个中心城市,够漂亮吧?”

“小巧玲珑,也就一个回龙观或半个天通苑小区。”

我抬杠:“大有什么好,大就是傻,傻大黑粗,大大咧咧,大而无当,山大无柴烧……小就是精,短小精悍,小桥流水,小日本,浓缩的都是精品……说法多了去了。即使傻,也只是小傻。”

“还有小聪明,小心眼,小肚鸡肠,小样的,小兔崽子……你抬什么杠啊?我不一开始就说小巧玲珑了嘛,那也是好词啊!——还有小羽!”小羽打趣,“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啊?”

在靀城期间,我就这样处处和小羽斗嘴,捉襟见肘地维持着卑微的自信心。

除了在家里胡吃海塞,还去餐馆茶楼酒吧和KTV。来自许达宽、王文革、冬瓜和中学老师等方面的宴请一出接一出,以至于我们有时候不得不一餐分成几次,喝完这家赶下家,这家唱罢那家才登场。小羽由衷地赞叹:“还是小城故事多啊!这儿简直成了安乐窝啦。”

“你就在这安家落户算啦。”我戏谑道,“我已经考虑好啦,我满大街当骆驼祥子,你在我家楼下当烤串西施。”

小羽立马露出非洲饥民一样的痛苦表情:“那岂不是要把人家纤纤玉手烤成非洲猪蹄啦?”

当地几个文友约我一聚,听我侃京城创作形势。电视台做了我一个专访,把我吹成靀城文化名人,为了证明我在北京“发展不错”,还让小羽露了一脸。当局者迷啊,谎言才说了一次,小羽就信以为真啦。

没想到遇到雪儿。在一家服装店,我陪小羽看衣服时,忽然有人摇了摇我胳膊,回头一看居然是她,她和一个女人正好逛到这家店。我很错愕,雪儿却很镇静:“耶,你都上电视啦。”

“嗨,你就别信那了,宣传嘛。”

“大作家了,掩藏得深哦。”

“别用这个词,跟骂人似的。”我笑。她要我送她一本书,我说还不够送家里人的。

“行,那我买一本。”她又朝小羽努努嘴,“这是北京女朋友吧,电视上晃了几眼。很漂亮嘛。”

我笑笑。她说请我喝茶,她开了个茶楼。我说看看吧,小羽扭头看,我若无其事地介绍,“同学——的妹妹。”

小羽也礼节性笑着点点头。离开后小羽说:“这女人穿金戴银的,看着这么俗啊。”

“谁不想?你不想吗?”我揶揄道。小羽笑嘻嘻地:“做梦都在想。”

小羽笑眯眯的娃娃脸,嘴巴也甜,很受家人朋友待见,仨外甥更是和她打得火热。我两个姐姐坚持给小羽买了一件红呢大衣,和小羽白皙的肤色和娃娃脸颇为搭配。我再为她添置了一双皮鞋。

我们和家人谈起了北京户口的问题,他们初听很高兴,一报价格吓坏了。在当时,这笔钱可以在靀城买两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商品房。我和小羽将老苏说的变成北京人的种种好处用更靠谱的语气讲了一遍,家人开始觉得有些道理了。我妈说她股市的钱就算赞助我了。小羽马上说:“您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我们只是说一说。老大接了个合同,一个月就挣了十万块呢。”

家里都很惊讶的样子,我外甥再次对我肃然起敬了。

“不是挣了,而是有可能。”我简单说了说情况,训斥小羽,“你就不能沉住气啊?你懂时态吗?你激动什么啊,见过钱吗?”

小羽像找靠山一样躲到我妈背后:“瞧,他欺负我。”

“放心,有我在呢。”我妈哈哈大笑,再次引用她的名言教育小羽,“不要激动,饭要吃到口,钱要拿到手。”

小羽住了不到十天,收到几条短信,是北京几家公司约她面试的。我赶紧想办法给她弄票。TMD,每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算老几。靀城不是始发站,在春运期间,别说卧铺票,就是硬座,都差不多要拿你一条胳膊腿什么的去换。坐飞机贵且不论,还得去成都。折腾了几天,最后还是我姐拐弯抹角找了个关系弄了一张硬座票。每隔几个小时,小羽就发来短信:“报告老公,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