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在北京有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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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争分夺秒按质按量地“缴公粮”后,和小羽搬着大包小包出了门。老洪回家了,我想打车,小羽要省钱。我们从国贸下地铁,从军博地铁口气喘吁吁冒出来,又走走停停半小时才赶到西客站。看着茫茫人海水泄不通大包小包如难民的返乡潮,小羽觉得挺兴奋。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往车上挤,先是水果袋子被挤掉了,还没来得及捡就被踏得稀烂。随后,小羽的鞋子又被挤掉了一只,她急得哭起来,我拼出吃奶的劲头蹲下去抓起她的皮鞋,我的眼镜又被挤掉,幸亏被眼明手快的小羽一把接住。哭着喊着挤上车,又被卡在车门结合部不能动弹。空气不流通,火车上特有的味儿令人窒息。气温骤然上升,被挤成肉饼的我们无法脱去厚厚冬服,很快臭汗淋漓。我以自嘲代替安慰:“现在体会到劳动人民的疾苦了吧,就当微服私访吧。我每年来回折腾几次呢。”

小羽眼睛半睁半闭,有气无力地说:“有一次我就够啦。”

人们继续在自己营造的僵局中奋力挣扎,列车员连呼带骂还推搡,一潭死水终于微澜波动。火车开了半小时,才从塞得满当当的过道中东倒西歪艰难挪动。挣扎到硬卧铺位后,位置早被人占领,占领者怏怏不乐慢吞吞地离开。又爬上卧铺,奋力将行李架上其他占领者的行李挪开,这事儿总少不了一些争吵,也总会获得妥协。我们将大皮箱叠床架屋放到行李架上,将其他箱子塞到床下,不大的食品水果袋子堆到早已堆积如山的小案桌上。

安顿下来,爬上卧铺躺下,那才叫一个尊严和幸福。

上铺的小羽很快睡着了,我躺在中铺看书。天黑后,小羽醒了,伸出脖子来好奇地问到哪儿了。我拿起水杯喂了她一口,说:“刚过石家庄呢,还有二十多个小时呢。”

“还特快呢!”小羽抱怨。我说:“知足吧,特快加卧铺,够幸运的啦,要是买到临时客车,摇你个三天三夜。”

小羽挤挤眼睛做个鬼脸:“反正就一天,那我就忍忍吧,找了你这个外地人,算是倒了大霉。”

“才一天?你别美啦,早着呢。”我伸了个夸张的懒腰,“路曼曼其修远兮。”

“那得多远啊?”小羽一脸愕然。我穷极无聊,和小羽斗起嘴来:“二十多个小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下了火车,咱们还得坐七八个小时的汽车——如果一切正常的话。”

“啊——,还得走啊?”小羽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到了小县城,再坐三四个小时的乡村汽车到一个小镇。路有些不好走,泥浆路,颠簸不怕,就怕打滑失轨。”我一本正经。小羽哀叹:“啊——,你要不要我活啊?”

“西部山区嘛,没办法。不过快了,到了小镇再改乘中巴到一个村,也就两个多小时。路上风景好极啦,悬崖峭壁万丈深渊五岭逶迤腾细浪。”

“得啦,还乌蒙磅礴走泥丸呢。”小羽惊呼,“你到底是哪儿的?你不是靀城的吗?”

“我是靀城的,那地方是归靀城管嘛——你是北京的,难道不属于中国吗?”她被问住了,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那还得多久啊?”

“就快了就快了。”我轻松地说,“直线距离并不远,山区嘛,绕来绕去,明天一过秦岭你就知道啦。到了那个小村,有条大河,没桥,咱得换车啦。”

“桥都没有,换什么啊?”

“这个就要看情况啦。”我很内行的样子,“一般是坐船,如果冬天结冰了但不太厚,或者夏天发大水不敢摆渡,咱就得坐索道。”

“太好啦,真好玩!”小羽很兴奋。

“别激动,严格地说不是坐,座位都没怎么坐啊?”我给她比划着,“咱在腰间拴根皮带绑根绳索,绳索上有个金属挂钩,挂在一根比拇指粗一点的钢索上凌空滑过去。有些农民连猪带驴都这样滑过去,千万别向下看,吓死你!不过比起飞夺泸定桥来,这也算不了什么——至少没人向你开枪。”

“你杀了我吧!”小羽脸都吓歪了。我安慰她:“别紧张,据说现在还没结冰,所以我们坐船。坐小摆渡船,你可以看川江上的船夫啦。”

“是不是MTV《纤夫的爱》那样的?”她有些好奇了。我说:“哪有那么浪漫啊?一不留神就翻船了,每年都翻几次。死不少人呢,尸体都找不到,不是喂鱼就是喂狼啦。”我故弄玄虚。

“那也忒恐怖啦。”小羽脖子一缩,打了个激灵。我安慰:“咱不是游泳健将吗?上了岸,又得换车了。”

“那咱们坐什么?”

“这回咱坐拉煤的车,我家附近有个小煤窑。”我说,“咱们得小心了,一阵山风吹来,花香鸟语一概没有,尽是黑色胭脂——煤灰!到家也就大花脸啦。咱家没淋浴,但弄点雪水在锅里烧开了洗洗还是可以的。”

小羽目瞪口呆:“啊——,你——真的是农民啊?”

“你瞧不起农民啊?咱农民不种地,你们北京人喝西北风啊?亏你爸爸妈妈还当过知青呢。”我义正词严一字一顿,“我告诉你,劳动者是最光荣的银(人)。”

其他听了我们对话的人忍俊不禁。小羽有些窘迫:“我就那么随便一说。你怎么越看越像一个人贩子啊?是不是家里早就黄脸婆一个孩子一大堆啦?”

“哎,这个有可能。”我不置可否的样子,周围的人纵声大笑。我就像一个得逞的骗子原形毕露了:“现在要跑是来不及啦。”

小羽呵呵一笑,顺势和我斗嘴:“小样的,你这一说,我倒非要龙潭虎穴探个究竟了。谁卖谁还不一定呢。你说,咱们还得换车吗?”

“换。到了小煤窑,我弟弟亲自开车来接我们。”

“那太好啦,咱这回坐什么车啊?”

“拖拉机——手扶的。我没给你说过我弟弟吧,他是咱村优秀拖拉机手,除了把几头猪摔到悬崖下,人从来没出过事。”我比划着说,“到时候他会用一根碗口粗的绳子将咱们给绑牢了。那一路风景真好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原驰蜡象,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才叫天人合一啊。”

“总算到家啦。”小羽大喘一口气。我摇手:“别急啊,还有一段呢。冰雪封山啦,有一段路太窄太滑,夏天可以找挑夫或骑毛驴,但冬天只能靠咱用鸡公车推着你走啦。”

“什么叫鸡公车啊?”小羽一脸茫然。旁边一个小包工头模样的人捧腹大笑,忍不住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像鸡公一样的人力车,独轮的。”

小羽还是不明白,此人拿出纸笔草草几笔就画了出来,那简练明了的笔法让我质疑他是木匠出身,一问果然如此。小羽看了图画恍然大悟:“我知道啦,电视里看过,就这啊?”

“你看看咱多牛,除了飞机导弹航空母舰,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没用啊?”我说。小羽一脸成就感:“那倒也是。”

一路上,小羽对窗外景象十分好奇,我成了讲解员。黄河大桥黄土高原八百里秦川蜀道难什么的。秦岭庞大连绵的冰峰雾凇、惊心动魄的万丈深壑和密集的隧道尤其让她兴奋。进入四川境内后,寒意褪去不少,阳光灿烂,绿油油的麦田补丁似的无规律分布在山坡田陇间,嘉陵江匍匐蜿蜒,偶尔看见江边一些水牛在嬉戏,或在田垄上耕作。小羽一惊一乍,她没见过大山,也没见过什么野外动物呢。

群山坳之间的靀城火车站铁栅栏背后挤满了接客的人,形成了漫长的两个纵型队列,接客的大呼小叫,被接的挥手顿足。走近点,看见除了我妈,全家人都来了,望着我们又笑又挥手,那阵势就跟一个小县城里来了个中央领导似的。

这里面只有我姐夫来北京出差时见过小羽,我一一介绍,小羽笑个不停。家人接过行李,簇拥着我们钻进了两辆车,我弟弟借了一辆车,还有一哥们来帮忙。

“我弟除了会推鸡公车开拖拉机,还会开汽车呢。”我开玩笑,小羽咯咯地笑,家人一头雾水。

站前广场同样人海茫茫,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两腿直立的高级动物。靀城一片乱糟糟的喜庆。一路上拉起红布白字商业横幅,狭窄的街道披红挂绿。街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地摊。声音嘈杂。小城气质和打扮的行人摩肩接踵,小孩们穿着新衣服拿着糖果或鞭炮满街疯跑,自行车人力三轮车和出租车擦身而过……小羽好奇地看着市容说:“很像北京的郊区县城呢。”

我不服气地说:“说什么呢?这是三省交界处中心城市!方圆几百公里就它老大,历史悠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说话间,车子在我家楼下戛然而止,我姐姐笑:“哈哈,你这中心城市也太大了,五分钟就到家了。”

小羽下车,惊讶地环顾四周,虽然新楼房密集,但除了一座在建电梯公寓,没一幢超过十层的楼,她笑着说:“老大,这儿就是您说的靀城的曼哈顿、王府井啊?”

“对啊,小王府。”我边说边打开后备厢,“我就是小王爷,现在王爷我回府啦。”

顺着坑坑洼洼的院内小道往上走。楼下一个简陋的工棚式小餐馆过年了也不休息,里面散发出呛人的油烟,摆在巷道推车上的外卖盒饭招人引蝇。为了让这家扰民餐馆关门,这里的居民曾经斗争了很久,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