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嘞!”那人爽快答应,立即拿出票来,我付了钱,小羽都没来得及阻止我,埋怨:“你怎么这么笨啊!没听说就到他的号了嘛,咱们不买,他就是废号。你这是穷大方,一百块咱们可以吃一次比萨呢。”
我说:“行啦,图个高兴嘛。想当年我也当过街头小贩呢,不过远没他黑。”
白娟替我解围:“买来的号唱起来更卖力。”
据点唱机上的自动评分系统显示,我和白娟水平不相上下。小羽唱歌极有特色,嗓子也能显示性别特征,但每一首歌她都唱不完,不会唱的地方一水儿的被唱成了Rap。这时她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异常丰富,但声音没声调变化,感情也如室外的零度气温,语速和音频犹如美国科幻片中外星人语言。点唱机居然无法将其纳入评分体系,拒绝打分,小羽很郁闷:“怎么每回我都屈居第三?”
我和白娟笑得差点把水煮鱼和水果沙拉都吐出来了。白娟安慰她:“换个标准就第一了。你们来首夫唱妇随吧。”
对唱了几首,我也被小羽引入歧途,既走音又窜调,把来添饮料的服务员唱得落荒而逃,不通人情的OK机也卡壳。
最后一班地铁比平时这个点儿拥挤多了,也能感受到浓厚的圣诞气氛。几个臃肿的圣诞老人在地铁缓缓游弋如企鹅,冲人们招手,还时不时来个中国式的抱拳作揖;遇到小孩,就从怀中摸出几粒糖果来。戴着圣诞帽、拿着荧光棒蜡烛、一脸兴奋的年轻人特别多。人们比平时友好客气多了,目光偶尔对视时,都点头微笑,或来一句“圣诞快乐!”让你生生觉得,人是假的,温暖却是真的。
从王府井地铁站分流出来,呼啸着直奔伫立于中国最繁荣闹市中一片静谧之地的王府井天主堂。此刻,远远看见教堂发出金黄色的光芒,透出快乐温暖祥和而圣洁的气氛。教堂外新铺的广场在圣诞树的环绕中熠熠生辉,深邃的夜幕中,教堂顶部三个圆顶上矗立的金灿灿十字架,像被无形的上帝之手高擎着通向天堂的明亮路标。在周遭的现代建筑丛林中,它实在卓尔不群。
教堂前广场人山人海,漩涡似的不断汇入新的人流。绝大多数非正经教徒,没门票,只好在最靠近上帝的地方呼吸一口来自天国的气息。乔装打扮的圣诞老人四处穿梭,成为一个流动留影景点。矫健如夜鹰的小孩踏着滑板在密集的人群中见缝插针呼啸而过,撒下串串稚嫩的笑声。情侣或伪情侣们亲昵缠绵,不乏一些新婚夫妇,男的穿西服女的披婚纱,以教堂为背景,在瑟瑟发抖中摆出姿势,摄影师揿动按钮,引发阵阵白光。
忽然,悠扬的钟声从教堂传来,弥撒开始了。广场里一片欢腾,瞬间再归于寂静。钟声后,主持神父洪亮的布道声、明快而肃穆的音乐声和合唱团的颂歌相继传出来。在午夜的冷风中,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和每一句歌词都被切割得朦朦胧胧断断续续,如同受到干扰的电磁波。寒气中人们静如止水,或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或手举燃烛屏住呼吸或竖起耳朵双目紧闭,努力接收连通上帝的片言残语。满眼的微弱火苗在风中忽明忽暗,顽强跳跃着。微弱而温暖的烛光下,有人以手掩面纹丝不动,有人热泪盈眶低声啜泣。这是一片感性、爱和怜悯的磁场。
久经动荡饱尝沧桑的我早已百毒不侵百炼成精,缺心少肺近乎于铁石心肠。我无数次路过教堂,但从来没停驻下来认真感受片刻。上帝遥不可及,俗务却迫在眉睫,饥饿总在几个小时内发作,一旦驱散了饥饿,兽欲、钱欲和形形色色的名缰利锁又接踵而至步步紧逼以至于泰山压顶。在上帝的弃儿和生活的弃儿之间,我们这个强调“活着”的民族永远不会选择后者。但此刻,我这个冥顽不化的无神论者,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卑贱流浪汉,我这个不折不扣的孤魂野鬼,也如同《警察与赞美诗》里的那个哥们一样,被眼前的这一切触动了。我的鼻子开始发酸,泪腺开始分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产生了一种洗刷感和坍塌感。
上帝的温暖倏忽而去,仪式后,饥寒交迫的人们一哄而散。我们也赶往东直门簋街吃夜宵,回“家”时,楼下巷道深处鸡棚里待宰的公鸡发出高亢而凄厉的鸣叫,那个住在二楼的疯女人也开始了新一天顽强的诅咒。
“圣诞”过去没几天,杨星辰陈菊夫妇又在国贸“皇城老妈”火锅店发起了老同学新年聚餐,除了李皓、我和小羽,还有曲峰。曲峰以前不太起眼,我的记忆硬盘里几乎没他的痕迹。毕业后为了摆脱深山老林的艰苦生活,弃教从戎,考上军校。十年不见,他摇身一变成了北京某部少校军官了。前几次聚会他因为或出差或训练或见首长或回家看老婆错过了。他开着军用吉普过来,脸胖了,腰粗了,中气足了,说话干仗似的。我笑:“好啊!这一下,‘三剑客’成‘四人帮’啦!”
“比喻不当,我们既没一个女的,还有个军人。”曲峰纠正说。杨星辰按捺不住喜悦:“管他那么多,不‘三缺一’就好。”
各自感喟岁月不饶人人生如大戏,磕杯碰碟面红耳热之余,免不了互相挤对。当着小羽的面,几人拿我当作料,欲盖弥彰地将我鼓吹成二十一世纪最缺乏的那个物种,弄得我欲遮还羞。接着,陈菊问我是否带年轻漂亮的北京“媳妇”回家过年,我笑着转向小羽,她满脸通红地说:“没这么快吧?”
杨星辰开玩笑:“和李皓相比,你们不算快,但和我们相比,你们已经很慢了。”
“多快啊?”小羽饶有兴趣。杨星辰胡诌:“从认识到结婚,也就四个月——还不到。”
“那也忒快了点吧。”小羽吃惊的样子。李皓插嘴:“一点也不快。爱情就像打铁,也要快。有本书叫《爱情只有八个月》,八个月之后要么是亲情了,要么是朋友了,要么是敌人了。”
“我们不会是敌人吧?”小羽看着我笑。
“别听他们瞎说。”我转移开涮对象,“不过小李子既然这样说,肯定能在春节喝上你和乡村医生的喜酒啦。”
“老天爷才知道呢。”李皓扭扭捏捏。杨星辰说:“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
曲峰插话:“再以一个成功生意人的身份。”
“你说得没错——成功就别说啦。”杨星辰点点头,“我以这三种人的身份说句实话,人生如植物,该发芽就发芽该开花就开花该结果就结果,要不然你的人生就错位了,就不完整了,就白活了。”
“我是反季节蔬菜——咱发育晚。”我自嘲。杨星辰笑:“你这一反就反了十年,也太晚了吧?”
小羽补充:“严格地说,十一年多呢。”
“啊!一晚就晚一轮?”陈菊惊讶地说,“你也太后进青年啦!”
“反季节蔬菜不好吃,可它卖得贵啊!”我狡辩。杨星辰说:“就怕春天一来,卖不掉活活砸自己手里了。”
我装傻充愣:“有道理有道理,这叫与君一席涮,胜读十年书啊!”
陈菊责备我:“说你的终身大事呢,你怎么还吊儿郎当的。”
曲峰就像对我知根知底似的:“他大学时就这样。不属于晚熟也不属于脑残,有点短路。”
李皓插话:“你们也不能老催哥们,一个巴掌怎么拍得响啊?”
于是三人又对小羽进行了一番威逼利诱,小羽哭笑不得。最后杨星辰总结说:“大道理不用讲了,早点把事办了,至少我们也不担心他被收容遣送了。以前取李皓我们费老大劲了,哥们没捞出来,自己还送上门了。”
“都怪兄弟来晚了,哥们受苦了。”曲峰豪饮一口,一拍胸脯,“没事,有事——老弟去捞你,带一个排没问题。派出所才几个人几条枪?妈那个脚(注:妈那个脚,四川方言,相当于北方方言“妈那个巴子!”)!”
“瓜娃!别忘了把硬火(注:硬火,四川方言,指武器,尤指短枪。下同。)带上。”李皓紧急补充。
我开涮他:“你牛逼大了,有点张作霖张大帅的风范啊。”
曲峰谦虚一笑:“我哪里能和张大帅比肩,最多也就和卡扎菲媲美一下。”
“卡扎菲是谁?”陈菊问。杨星辰笑:“女人的见识还是没头发长啊。”
曲峰给她们解释了卡扎菲的来头。小羽一脸骇然:“啊,你想反了啊?”
“哪里哪里,我只是说我们军衔一样。”曲峰赶紧澄清。我恭维他:“兵痞就是不同,可惜我不像你,屁股上挂一把硬火,抢个花姑娘就可以入洞房。”
“兄弟,文痞不亚于兵痞。你的笔就是硬火,火力还猛些。再说,哪个男人又不自带一把硬火呢?”少校说完,发出暧昧的笑声。男人们哄笑,杨夫人笑而不语,小羽一脸尴尬。李皓打破僵局,对小羽说:“你和我们老同学把大事一办,他就可以由暂住C摇身一变暂住A,再过十年,他就是北京人(儿)啦。”
“呵呵,还连升三级呢,跟那谁——张好古似的。”小羽乐了。我纠正道:“你怎么一点也不与时俱进啊?现在叫戈好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