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突然让我搬家,理由是我带女的来,对他们一周回一次家的女儿“影响不好”。我差点就没憋住笑。他们自以为纯洁的女儿和小羽聊天时透露,她早和男朋友在校外同居了。我更相信是中介给他们提供了出高价的房客。我早就想走了,小羽也巴不得房东轰我走呢,我们一致觉得这张床实在太小太压抑了。
进入狭窄而树木茂盛的槐树街,一片静谧,脚下丰满如蛹虫似的树穗子被踩踏得“噗噗”直响,槐花味儿淡而沉闷,若隐若现,妙不可言。低矮建筑上血淋淋的“拆”字历历在目,接着走,就是密集的小店。路边的水果摊、蔬菜摊、修车摊、烧烤摊、炒板栗子摊……杂乱无章,一片狼藉。一些小生意人就在街边用煤气灶做饭。人声鼎沸生意隆,乌烟瘴气酒肉香。
光着膀子的民工进进出出,形迹可疑的闲散人员东游西荡。密集的发廊里流泻出粉红而暧昧的灯光,老中青三代女人统统露出诱饵式的女性部位,一律做倚门卖笑状。性工作者和性消费者们在红光和黯淡的树影里就一次肉体出租讨价还价,一辆警车就停在他们几米远处。一群人杂乱地通过半开铁门,呵斥声不时传来,一些穿着干净的人通过了,一些民工模样的人领受了羞辱后,或满脸愤恨或垂头丧气退了回来。我拉着大气不敢出的小羽走,保安没理睬我们。
二房东孙智强在一家连锁快餐店前和我们会合。折进一条更为狭窄的小巷,这条小巷有一百米长,没路灯。两旁堆满了花盆、破自行车、三轮车、烂家具、废弃杂物、蜂窝煤、灶具……两辆自行车无法从容并行。煤烟、腐烂食物水沟臭、人禽尿臊、空调或厨房废气交织在一起,把我们熏得眼冒金花嗅觉失聪。那天下过雨,污水在脚下的泥土路淤积着,昏暗的灯光下光亮片片。老砖墙外的白泥灰很厚,被水浸泡后,一片斑驳。忽然,楼上传来一个老女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疯疯癫癫,语焉不详。江西老表孙智强说:“别怕,天天骂,多少年了。”
我拉着小羽跟孙智强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好不容易到达单元门口,楼梯内的昏暗灯光透射出微弱的光芒。依然六层老楼,房子在顶楼,四十平方米左右。结构很奇怪,说它是二居却没客厅,只有一个过道;说它一居吧,又有两个一墙之隔的卧室,孙智强说这叫二房零厅。大间有十五平方米,双人床垫,有阳台;小房十二平方米,既无空调也无阳台。家具简单粗笨,有一台八十年代初期的三菱空调和十四英寸彩电,有电话没冰箱。地板是很老但擦洗得发亮的浅绿和白色方格地板胶,墙壁上的老墙纸已经发黄起皮了。卫生间带马桶。厨房尽管没抽油烟机,但有五平方米,在老房里算奢侈了。孙智强说他几乎不用厨房,被吃坏了胃的我们正好大展拳脚。他说我有女朋友,让我住那一大间,月租金九百元,包水电气,电话费上网费分摊。
孙智强是个广告创意师,颇有艺术家气质,他拿这里当工作室三年了,在深圳的女友无法忍受北京气候和饮食,怎么也不肯留下,孙智强只好投奔她,两个月后就走。他也抱怨北京种种不如意,说京漂五年一无所获,还毁了他的皮肤。他一走,我就摇身一变成免遭白眼的主人啦。
虽然楼下一片肮脏混乱的平房区给人的初次印象很糟糕,但相比于周边,这房子月租一千六并不贵。躲进小楼,门一关,倒也无妨,反而因为平房区,居于顶层视野异常开阔。对于我这个宅男,那是珍贵的一个窗口。另外,小区出则四通八达,入则闹中取静,生活工作两相宜。孙智强介绍周边环境时,“哗”一下拉开窗帘,指着外面:“看——!京广桥,京广大厦,嘉里中心,CBD!”
京广桥上车水马龙,中央商务区森林般勃起的高楼和灿烂的灯海近在眼前。孙智强激动地指着窗外:“比尔·盖茨到北京都住嘉里中心。你在床上都可以看见京广里面的人。”
我和小羽在床上坐着,抬头果然如此。我感叹:“郁闷啊,都是两条腿的直立行走动物,咋就差距就这么大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人比人气死人,不过也是个激励。”孙智强说。我基本满意了,小羽却很不情愿,她说楼下看起来太像难民营了。孙智强提醒我们:“这地方,租出去从来不会超过当天,你不信看看楼下平房——就你说的难民营,什么都没还一间六七百呢,我这房以前房租两千呢。——哥们,卖菜的都知道这是CBD核心呢。”
租房子的电话响个不停,有的已经快到小区了。小羽和我下楼去“难民营”看了看,那里的肮脏、阴暗、臭味和粗鄙的邻居把小羽吓得瑟瑟发抖,她立即同意了我的意见,惟一的条件是换个新床垫,要不她就不当我老婆了。
有了自己的“家”,小羽甭提有多高兴了。周末,我们兴高采烈大采购。北三环的“宜家家居”的商品一律斯堪的纳维亚风格,明快简约,充满了小资品位,但昂贵的价格看得我咋舌。小羽不顾我的劝阻,自己掏钱买了几样摆设,花去近千元。
我们还买了饮水机和简单茶具,再去京顺路旁的旧五金城里花三百块买来七成新的洗衣机和不错的电脑桌。大扫除后开始布置房间。衣服从皮箱移到衣柜,书刊装进书柜。安装洗衣机、饮水机、电脑桌和电脑,接通网线和电话分机。写字台摆上台灯、台历、花瓶等一些简单饰物。小羽将她买来的十多只布艺小动物摆在床上,挂在窗帘上,钉在墙上。其中几只绒线猴子倒挂在窗帘上,嬉笑着和你对视。一个粉黄色气球悬空飘在天花板上,拖着亮晶晶的金色丝线。小羽将还带着绿叶的茉莉花往床边的窗台上一摆,再将五颜六色的塑料花往别致的花瓶里一插。我这个流浪汉的“家”因为一个女孩的介入,顿时有了一些人间的气息。
大件是床垫,小羽强烈要求换新的,要不就不做我老婆了。我也觉得这个马虎不得,影响休息质量,做爱效果也大打折扣。双人床垫是去成寿寺家具城买的,“天坛”牌,差不多一尺厚,做工精细而扎实,一千二百多块,除了那部数码相机,这是我最大一笔资产了。垫子放到床架上,铺上新买的双人被子和小羽从家里“偷”来的双人床单,躺在上面惬意极了。小羽把新买来的几盒“杜蕾丝”安全套放到床头柜里,盖上几本杂志。我还在安装电脑,小羽就在卫生间里深情召唤:“老公,搓背!”
关起门来,就是自己的领地。做爱再也不用担心被打扰。浅唱低吟引吭高歌驰骋纵横共赴爱浴都率性而为。墙壁不太隔音,正好和室友“夫妇”展开一场擂台赛和拉力赛什么的,变调的咳嗽、唱歌或大笑就是我们的啦啦队或裁判,默契极了。那一阵,对和谐社会的精髓,我有了深刻的领悟。
我们买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大米肉类蔬菜等,从杨星辰那里弄来一瓶泡菜母液,调制了一小坛四川泡菜。小羽为了显示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婆”,开始下厨。坦率地说她没夸大其词,仅会的三个菜她做得都登峰造极:红烧可乐鸡翅、鸡蛋炒西红柿、凉拌黄瓜。接下来几天,菜谱变成了红烧可乐鸡腿(胸、翅)、鸡蛋炒西红柿(片、块、酱)、凉拌黄瓜(片、块、丝)。直吃得我胃里冒泡心里发堵,连她自己也坚持不住了,特地买来几本图文并茂的菜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小羽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要求我接过“爱情的锅铲”,我也乐得解放她一下,不想略施烹技,便轻易地俘获了她的胃。小羽在高度评价一番后,趁机宣判:“根据阁下的一贯表现,我代表党和政府——判处老公无期徒刑,剥夺做爱权利一周,立即到厨房里执行。——不得上诉!”
晚饭后常到阳台休息瞭望一阵。满眼高楼勃立,豪气冲天。铂金色的玻璃幕墙、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和广告牌美轮美奂熠熠生辉。果然是北京最璀璨夺目的几排大金牙,二十四小时舍不得合拢嘴。楼下的那片平房区相形见绌无比寒碜。我们寄居的这幢楼,则像一个与天堂和地狱处于等距离的半导体,伸开你的双臂,两者皆触手可及。
在这个舒服的垫子上醒来常常不想起床。拉开窗帘一角,天空蔚蓝无垠,北京最高建筑京广中心近在眼前。我看见通体浅蓝色幕墙里面,蚂蚁大小的人影在里面晃动。这座大厦,远看像巨型三开门电冰箱;躺着看,更加高耸,棱角更加分明,边缘更加锐利,活像一把刺向天庭腹部的寒光宝剑;如果说它是北京最大的阳具,我就掩埋在它的根部密林里。
忽然,几个弱小的黑影从楼顶顺着幕墙徐徐下降,如同蜘蛛吐丝一般走走停停。他们戴着七星瓢虫似的橘黄色安全帽,半腰捆着细若发丝的绳索。每个蜘蛛人旁边还悬挂着一只铁皮桶,就这么悬着徒手清洗玻璃墙。幕墙里高贵体面的金男银女和他们隔着玻璃对视着,犹如地球人和外星人的对峙。他们处于一样的高度,却天壤之别:楼里的人站在用金钱垒起来的坚实支撑物上,摇晃着猩红色的高脚酒杯,犹如云端天神俯瞰着脚下被征服了的一切;蜘蛛人呢,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柴米油盐,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半空中徒手工作。忽然一阵高空气流,蜘蛛人和铁皮桶摇摇晃晃战战兢兢,犹如在刀锋上舞蹈。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活儿都有人去干,什么样的角色都有人去充当,这活儿我可干不了。和这些靠舔舐刀刃亲吻死亡讨生活的蜘蛛人相比,我这个码字工还不算太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