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门户网站的专题负责人给我打电话,说想针对这本书做个专题,我最好过去一块做。我不懂网页制作等技术,就做文字编撰,他们再放进设计好的网页,我再审校一次,经主编批准后,储存在内部网上,等待发布。这是个费时的活儿,除了设计栏目、调查表,或写或编一些文字,上传一些书中文字,还得找些大尾巴狼做些临时采访,整理成文字备用,另外还得扫描上传图片。除了两顿工作餐,一直忙到深夜。和几个编辑游魂一样到附近夜食店吃了“鬼饮食”,各奔东西。没公交车了,我站在寒冷萧瑟的大街上等了很久才拦了一辆出租车,昏昏欲睡赶回“家”。小羽已入酣梦,我匆匆洗漱,窸窸窣窣摸进被窝,拥佳人入怀。小羽软绵绵热乎乎,像一个滚烫而美妙的保温袋。她迷迷糊糊嘀咕了几句,伴我沉入暖洋洋的梦乡。
次日起床一看,这个专题非常热闹,已有上千条帖子。两天内,其他几家大网站也都做了专题,网友反应大同小异,看着那些热血澎湃的帖子,想说不是挑拨离间都觉得自己不要脸。
一家以理性著称的南方大报的漂亮女记者约我到国贸一家茶餐厅做了专访。受邀报纸纷纷发表消息或书评。一家大电台邀请我做了两次访谈,分两次播出,连远在靀城的家人都听见了。剩下的就是电视台了,我和“嘻嘻TV”的一个著名栏目联系,他们很有兴趣,让我先发个文案过去,看了文案后,又和我面谈了一次,随后没了下文,我咨询了一下,说这个话题太敏感,放弃了。
这本书像冬季流感一样,从北京蔓延到全国。我渴望一场暴风雪的到来,不由得兴奋而乐观起来。我做梦都想大赚一笔,和小羽共筑爱巢,过上小日子。小羽着实替我高兴,认定我是一个“还算靠谱的优秀外地(大龄)青年”。
“我已经把你隆重介绍给妈妈爸爸姥姥姥爷姑姑姨夫舅舅舅妈等——一大家人了。”小羽就像小学生背书似的。
“这也太快了吧?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一致认为——你不怎么地。”小羽像评书演员似的摇头晃脑起来,“但——,尚需听其言,观其行。”
北京初冬,短暂的湛蓝天空里汇入灰蒙蒙的尘埃,也透出几丝爽利和寒意。北海公园里冷风萧瑟,游人寥寥,缩手缩脚。琼岛上巨型葫芦状白塔显得突兀而孤寂。我抱怨:“你把我带这儿来干吗?我都来过好几次啦。”
“等会儿就知道啦。”小羽笑眯眯地看着我。
闲逛了一阵,照了一些照片。小羽终于安排在柳叶褪尽柳条低垂的湖边木凳上坐下来。此刻,湖面波光粼粼涟漪阵阵;水塘里水草隐现怪石嶙峋,大小不一的金鱼群忽而纹丝不动忽而竞相追逐。一阵冷风飘来,杨柳婆娑,荷叶微颤,湖面掀起片片小水浪,“嚯嚯”地敲打着湖壁。我打了一个激灵,小羽坐到我怀中,搂着我脖子,平添一分温暖。不久,双腿酸痛的我挣扎着欲起身。
“还没完呢,别动!”小羽按住我,然后从我身上下来,站在湖边,顽皮一笑又一脸严肃,“现在我正经问你,戈海洋,你爱小羽吗?”
我不笑已经不可能:“你怎么啦,哪根筋短路啦?”
“你别嬉皮笑脸的。”小羽继续问,“说!你爱我吗?”
“跟谁学的这是?电视还是小说,傻不傻啊?”
“这是咱北京的规矩,你要入乡随俗,现在面向北海,面向那边的中南海——也就是党中央,你说,你爱我吗?”
“这规矩也太吓人了,表忠心呢?”
“少废话,现在你说,你——爱我吗?”
我挤出苦恼人的笑:“那三个字早就说滥了。我说不出口,俗不俗啊?”
“少废话,快说!”她斩钉截铁。我还是挡不住废话:“这也太罗曼蒂克了吧?你知道我是山里来的孩子,山里孩子嘴巴笨,但心里踏实手脚勤快,靠行动来证明。”
“什么山里孩子,平时都成话痨啦,比我姥爷还话痨呢。”
“废话,不话痨我敢跑北京来混饭?”我转身一看,几个行人在周围晃悠,盯着我们看。我小声对小羽说:“你饶了我吧,有人以为你遇到坏人了。”
“你就一坏人!”
“呵呵。”
“好,你不说,我走啦,你一个人在这凉快吧!”小羽气急败坏,转身就走。我只好追上她,一番好言好语,含混不清地吐出了那该死的三个字,经她多次纠正,直到发音清晰字正腔圆大义凛然得跟“新闻咸播”似的,小羽这才破涕为笑,异常温柔地挽着我的脖子,揭示其意义:“知道吗,这叫北海海誓。现在海誓完了,后海泛舟,下午去香山。”
我一惊:“去那儿干吗?现在已经过了看红叶的最佳时候啦。”
小羽数落道:“要不说你没见识呢,北海海誓了,去香山干吗啊,当然是山盟啦。”
“这么远,来得及吗?一大堆脏衣服还没洗呢。”我犹豫起来。小羽脸一沉:“去,还是不去?”
我赶紧说去去去。从北海公园北门出来,去了对面的什刹海,入口是个清式牌坊建筑,上书“荷花市场”四个骨感十足的烫金字,疑似启功体。这个遐迩闻名的昔日王公贵族浮华旧梦的孵化地摇身一变成了当代小资根据地,布满了特色酒吧、茶楼、餐馆。各种古玩和文化用品店也不少,印着伟大领袖和切·格瓦拉头像的旅行包和文化衫充斥其间,吸引着自以为是的乌托邦小知识分子。老外、情侣和闲人摩肩接踵,粗鄙的拉客者高声叫嚷东拉西扯,让这个宁静的情趣之地糅进了不和谐的世俗化喧嚣。
我们租了一条脚踏式铁壳船,将一切烦人的骚扰抛在了岸边。我们在前海、后海之间过廊桥,绕小岛,在不大的水域划了几个来回,上岸找个餐馆吃了午饭,买了几个烤红薯、一盒炒板栗和两瓶矿泉水登上118路电车。在紫竹桥倒817路前往颐和园,再从那里换乘331路直奔香山而去。
到香山时下午三点了,爬山者三三两两。我们热火朝天地向巅峰香炉峰(鬼见愁)爬去,一路经过观风亭、多云亭、玉华山庄,视野愈发开阔。远处漫山遍野如火焰的黄栌树渐渐褪色,仍很壮观。小羽虽年轻很多,爬山却不是我这个山区人对手。小羽爬不动了,哭哭啼啼唧唧歪歪,我就拉着她走,推着她走,甚至背着她走了一段。气温降低,山风肆虐,但满头大汗的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冷,还把外衣脱了。
在廊风亭和多景亭我们休息了半小时,喝水,吃烤红薯和炒板栗。接着爬,终于在太阳落山前爬到了香炉峰。我们到卖香火、纪念品和小食品的亭子里转悠一圈,在香炉峰石碑前照了几张相,然后小心翼翼爬上几个开裂于悬崖边缘尚很坚固的巨石。这里眼界极为开阔,漫山遍野的红叶既像一件硕大无朋的深红色袈裟,覆盖在地壳凹凸蜿蜒的躯体和脉络上;又像一只看不见的上帝之手,将无数暖色颜料像雨滴一样抛洒在凝滞不动的大地之上。极目远眺处,火球一样的夕阳冉冉西下,半边露出地平线,被厚薄无序忽明忽暗的晚霞掩饰着;半边沉于地下,万道霞光如利剑一样发射过来,我们被照得像红彤彤的透明萝卜。
渐渐的,光芒越来越稀薄,终于在混沌苍穹中消弭于无形。雾蒙蒙金灿灿的暮色中,远处颐和园和更远处的北京城一角收于眼底,形成一个暖色调的镜像,宛如一个沧桑故事的惆怅谢幕。我们高举双臂大呼小叫一阵,小羽忽然泪流满面大声地问:“戈海洋,你爱我吗?”
我真挚而傻傻地喊:“Iloveyou!”
“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啦。”
“哼!爱我就亲我一下。”小羽闭上眼睛,我哆哆嗦嗦地在她微微上翘发凉的鲜红嘴唇蹭了一下。小羽又大叫:“戈海洋,你爱我到永远吗?”
“永远——Forever!”
“永远有多远——?”
“一礼拜。”
“呸!”
“一万——年。”
“太虚伪了。”小羽嘀咕了一句,又大声问,“你怎么不问我爱你吗?”
“小羽子,你爱我吗?”我就像她那样大声问。她哆嗦了一下:“我爱——!”
我又问:“你爱我多久啊?”
“永远——,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小羽嘶吼起来,然后像吐长气似的,“一万万——”
一阵疾风吹来,小羽尖锐的声音被拦腰吞噬,席卷而走。暮色骤降,汗液冷却,体温下降,我们连打几个寒噤,瑟瑟发抖,就扶老携幼,战战兢兢地从巨石上下来。时间太紧,连伟大领袖入京前下榻的双清别墅和停放过孙中山灵柩的碧云寺都没去。树林里越来越暗,传出一些小虫的垂死呢喃。我们连走带跑,几次小羽要求休息,我就学几声狼嚎,吓得她大哭小叫,和我展开一场逃亡竞赛。
乘318路,中途转370路赶到苹果园地铁,坐一线地铁一直赶到大望路。正值交通高峰,地铁里蚁穴似的挤成一团,还好我们从起点站坐车,舒舒服服找了个位置,不至于太狼狈。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九点。房东一家正看电视,不冷不热地和我们打招呼。他们的那个宝贝女儿回家度周末了。腰酸背痛腿抽筋,强撑着洗了个澡,一上床就瘫软如泥,小羽一边给我按摩一边笑我:“老流氓——老公,这下没力气折腾我了吧?”
这反而激发了我的斗志,我像一头被按住的公牛,一跃而起……
小羽又马不停蹄地带我逛了新街口、马甸和北太平庄。奇怪的是这既非景点,也非她的家或学校什么的,更没她热爱的大型商场或特色小店,她什么也不买,就是闲逛。回到“家”后小羽说:“这叫——新马泰(太)一日游。”
我笑得直不起腰睁不开眼两腿打摆子。接着小羽眉飞色舞起来,像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我把你给办了——你也把我给办了,从今儿个起,我就是你老婆啦,你就是我老公啦,我就可以叫你老公或流氓老公啦,但是你只能叫我老婆或小可爱老婆,你不能叫我小老婆,更不能叫我流氓老婆——除了特殊时候,明白了吗老公?你的,明白?”
“我的明——明白。”我的摆子还没停下来。
“这是政策!”小羽强调,然后以命令的口吻说,“现在,叫我一声老婆。”
我叫了一声,二傻子似的,她哄小孩似的纠正道:“不够热——情,不够亲——密,不够肉——麻。再叫一声,要全身心地投入。”
再叫了两次都没过关,索性涎皮涎脸颤颤巍巍地叫,她倒满意了,我却摆子还没打完,鸡皮疙瘩又冒出来了。
傍晚,小羽一进门就低着头,还用白围巾蒙着脸。我觉得蹊跷,就问怎么了,她躲躲闪闪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一把擒住她,扯掉毛巾,发现她头发已经烫了,由瀑布直发烫成了非洲女子似的无数小卷发弄成的细小辫子。她葱白一样笔直而修长的手指被修葺一新,长长的指甲被涂染成粉红色,上面装饰着熠熠生辉的七彩小星。真正吓了我一跳的是她的上眼皮,异常红肿,还切开了一对口子,美妙的丹凤眼荡然无存。
“这是谁呀?”我大怒。她嗫嗫嚅嚅:“人家是小羽。”
我把她揪到墙边的镜子前,指着里面喝问:“你看你还像个人吗?”
小羽颤颤巍巍看了一眼,就跟卡通人物蜡笔小新似的嗫嚅道:“哦呃,是有点吓人唷,不过老公别担心,明儿就消肿啦,一个脱胎换骨超凡脱俗焕然一新楚楚动人无与伦比——的大美人,就从天而降啦!”
“都成妖精啦,还大美女呢!”我哭笑不得,把她往屋外推,“你走吧,我不想见你了,我不认识你!”
小羽扭扭捏捏,奋力抵抗,嘿嘿笑着抓住门抱怨:“老公怎么能这样呢,老公怎么能这样呢,人家不敢回家才拿你这儿当难民营嘛。”
我大发雷霆:“我TMD最讨厌整容的女人了,自欺欺人干吗啊!爹妈给你啥样上帝给你啥样你就该啥样。”
“女孩子就该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至少不能煞风景嘛。”小羽嘻嘻一笑,“没条件,创造条件也得上!”
“那你也不能弄虚作假误导消费者啊!”我强忍着笑,开始审问,“说,谁让你去割双眼皮了?”
“小白鼠。”
“谁是小白鼠?”
“我中学同学。”
“为什么叫小白薯?还炒板栗呢。”我哭笑不得。
“她姓白,属鼠的。”
“为什么要听她的?”
“她以前是单眼皮美女,现在成双眼皮美女,回头率也随着翻番啦。”
“谁稀罕你的回头率?你要谁的回头率?”我不依不饶。小羽急速挤挤眼睛,放电一般:“就要老公的,老公对我的回头率高了,自然减少对其他美女的回头率。”
“你是耗子找猫做美容——爱美不要命啦!这种破手术感染率多高你知道吗?你傻啊?”我干吼起来。
“我找的是最专业的猫。”小羽呵呵笑着拿出一张发票。我一看,是一家美容机构的发票,服务项目“无痛割双眼皮,价格四百八十元,保险公司质量承保”。
小羽趁机说:“报账吧,老公,四百八十块就换一个美女——不,一个更美的美女,多划算啊。”
“好不好不看广告,还得看疗效,过两天看看再说。”我忍俊不禁。小羽吞吞吐吐:“人家没钱啦。”
“你不刚发了工资吗?”我一惊。小羽甩甩头伸伸手:“发了一千八百——还差十块呢,还了七百,吃饭,零花,还烫发和指甲呢。”
我给了她三百块,还把她留在“难民营”。虽然标榜无痛手术,麻药失效后小羽还是痛得哼哼直叫,我小心翼翼地为她洗脸、洗澡,睡觉时特别警惕别碰了她的眼部,采取背靠背或从后背搂着的睡姿。半夜,小羽疼醒了,拉开灯在小圆镜里看着自己,哼哧哼哧地叫着。我笑:“还臭美吧?”
小羽哭哭啼啼:“人家都这样啦,还拿人家开心。这就叫什么心什么肺来着?”
“我能怎样啊,我又没麻药,要是有麻药给你打一针。”我无奈地说。小羽一下抱紧我:“傻瓜,你就不能用你的针头——给我来一针吗?”
我一脸坏笑地爬上她的身体。小羽挣扎着,呻吟着,从床头摸出手表,对着看。我纳闷地问:“你干吗呀?”
小羽痛不欲生而又异常亢奋地喊着:“这叫看着表,数着秒,痛快一秒是一秒。”
我立马如冲破樊篱的猛兽……
次日,红肿消退了很多,再等了半天,杳无痕迹。小羽的手术非常成功,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伪双眼皮。果然一个焕然一新的小羽呈现在眼前,双曲线眼皮的她少了一些原有的韵致,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惹人怜爱。女为悦己者容嘛,我的榆木脑袋茅塞顿开,乐呵呵为她报销了各种费用八百多块,还免不了带着乔装打扮的小羽上街去招摇一番。据我们不太准确的数据显示,改头换面的小羽回头率的确提高了二十五到三十五个百分点。数据有争议,我开玩笑说,有五个百分点来自小偷。小羽笑:“那也是冲着我,小偷也爱美女,但不忍下手。”
我说还有五个百分点属于无意识或智障人士。小羽说:“那也是本能!白痴还爱美呢。”
我又说还有五个百分点出于审丑心理。小羽白我一眼:“那是冲我旁边那人去的!——谁让你黏着人家?”
既然她的回头率见涨给我增光添彩,我就在她注视良久的一家时装店和手机店含泪大买单,把她再次武装一番,就差给她镶上大金牙了。
小羽也日益重视起我的“素质教育”来,经常补课。她在家野孩子一个,在单位却是培训师,所以不惜动用专业(含专政)手段纠正我的粗鄙:说相笑相站相坐相吃相睡相走相一个不拉;穿戴上也很留意,每次发工资都给我配置几件,出门前必按她的意思捯饬一番。我对这形象工程颇为抵制,屡败屡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