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是要有心境的。坐在颐和园北宫门苏州街“揽涛楼”的茶楼上,一杯“碧螺春”细细品来,偶有随着那弯弯曲曲的湖水送来的袅袅悦耳的苏州评弹小调。皇城根下长大的我,听惯了如“大江东去”的京剧,偶品苏州评弹,备感美妙。若在家中或是其它什么地方品茗听曲,也许就没有这样的心境了。只因坐在乾隆爷鼎盛之时修建的“苏州街”的“揽涛楼”上,三五个古色古香的方桌,十余把木椅,一碗绿茶,二碟小吃,面对那座汉白玉修造的三孔石桥和一条古朴典雅、五颜六色招幌的商业街,以及那清碧的湖里反射出来的绿瓦红墙的美丽倒影和街上行走的身着清服的小姐、兵弁,会将你自觉地带到久远的过去,那心情与感受便如这杯倾向的“碧螺春”,一品无味,越品越有味道,仿佛乾隆爷就在苏州街另一端的“嘉荫轩”里品茗赏曲。作为满族后裔,此情、此景、此心境,非一般人等所能描绘的。
只顾无边遥想,服务小姐过来续水,断我所思,望着身着清朝服饰的小姐,不禁想起儿时家中的一些摆设和从照片上见过的满族服饰:元宝底的旗鞋、上穿镶滚袄,下着刺绣裙或是红色提花花袄,红绣花裙子,头上还要戴着烧蓝点翠的头饰,身上常配有钱袋或是荷包、钥匙套、什锦套什么的。这么服饰,或许满族的平常人家都有,只是祖父的父亲(我的曾祖父)有一件仙鹤蓝袄,听祖父说,那是官至一品的官服。如今祖父已经逝世十三年了,家里的物品早已在文革中散尽,没有丢失的,便是我的一些记忆了。
若不是今日品茶,睹物思人、见景生情,这些记忆或许永远封存在心底。
“我失骄杨君失柳”,一阵凄婉的评弹唱腔,沿着苏州街的各色建筑爬上了“揽涛楼”,附着那缕缕茶香飘进了我的体内。这乐声,再一次把我带到久远的过去。
记得那是1977年的夏天,姑姑从外地探亲回来,一家人便来到了颐和园。在我们划船的时候,面对颐和园的青山碧水,祖父不无感慨地对我们说:“当年你爷爷(指我姑姑的祖父,就是我的曾祖父)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老佛爷一生中是办过错事的,但她有一件事可以使她名垂千古,那就是重新修建了颐和园。当时我们都不太理解,现在看来,你爷爷说得对,颐和园的确是北京的一颗明珠,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你们想想如果没有当年慈禧太后重新修建颐和园,我们北京不是失去了许多光泽了吗?重修颐和园,使古都北京增光添色,不但造福了中国人民,而且也使外国友人无不惊叹:我们中华民族真正是一个伟大的、具有聪明智慧的民族;这本身就是做了一片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呀……”
如今,我再一次来到颐和园,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但我仍然记忆犹新。山,依然是郁郁葱葱的万寿山;水,还是涓涓碧碧的昆明湖。只可惜,祖父仙逝已经十余年了,如果他老人家还健在的话,我一定会带老人家再看一看颐和园,看一看修复的苏州街那喧闹的街市,逛一逛林立的店铺,坐一坐江南的摇橹船,听一曲著名的苏州评弹……让他老人家也领略一下我国宫市中的孤本建筑——苏州街的神韵,我想他老人家在看过之后也不一定会说:重新修建苏州街的人同样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茶,已经喝过三遍,味道有些淡了;可此刻的心情却正是佳时,夕阳渐渐地向西山落去,远山尽染,一塔独立,苏州街的湖水泛着金亮的光泽,远景近物,无不成为一幅美景图。我随手将照相机拿出,就在景观收入镜头中的一瞬间,夕阳那殷红殷红的颜色,使我按快门的手颤抖了,眼前仿佛变幻出了一片片的火海……
火海与夕阳融在一起,在那壮烈的场面中映现出乾隆、映现出了慈禧、映出了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身为武官的曾祖父!满族,在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历史中,他们不灭的辉煌和丰功伟绩,不应该被抹杀、被歪曲,被无聊的人、被不尊重史实的人而任意戏说诽谤!在人言可畏和崇尚金钱的社会,就更需要我们每一位有良心的人不但要对自己负责、对历史负责、对整个社会负责,更要对历史中的人物负责、对民族负责、对下一代负责,并且应该公允地去评判历史中的任何人、任何一个民族的功与过。历史不是某一个人所能创造的,同样历史也不应该去让某一个人承担什么;历史上所出现的任何事情都有其历史发展之必然,是任何人也左右不了的,无论它是繁荣还是灭亡。
“当、当、当”,收市的锣声敲响了,我放下手中的相机,放眼四望:夕阳染红了苏州街,也染红了“揽涛楼”,更染红了整个颐和园;看那万寿山,挺拔之姿如乾隆之态,于夕阳中昂首泪望;昔日之大好河山,曾一度变为火海,身为盛世名君,他岂有不流泪之理?再看那昆明湖之水,潺潺而流呜呜咽咽,这莫非是慈禧太后那愤怒、后悔和无奈的泪吗?
颐和园于无声中默默地伫立百年,风风雨雨里她如一座无字丰碑,凭你怎样去书写碑文。
夕阳已被如墨的西山渐渐的吞噬了,天际中只留有一片火红的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