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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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每当想起《草原之夜》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哟,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无论是在什么地方,也无论当时的心情如何,只要想起这首美妙动情的《草原之夜》,我都会想起一个人,一个三十多年前我唤他二叔的年轻人。

我的家居住在一个有着十几户人家的大四合院里,二叔家姓马,住在后排的第一家。1966年我整整七岁,而马家二叔早已上班了,当时大概二十二三岁吧。二叔的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与他朝夕相伴,听老人们说他还有一个姐姐在新疆工作,可我们谁也没有见过。

二叔是个爱拉爱唱、多才多艺的年轻人,院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他。在那个年代孩子们是没有什么可玩的,我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晚上去护城河边上的护城墙上乘凉和玩捉迷藏,而二叔就是我们这些孩子的领头羊,他带着我们玩,拉琴给我们听,还教我们唱歌。《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宝贝》、《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都是二叔教会的。

有一天,二叔兴冲冲地拿回一把吉他,那高兴劲甭提了,尤其他弹了一曲我们从来都没有听他唱过的歌——《草原之夜》。那美妙的琴声与他那动听的歌声在护城墙上久久地回荡着,而且还招来了许多听众。那一晚二叔特别的高兴,他反反复复地唱起“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也就是从那天起,他的手风琴再也派不上用场了,他每天抱着那把心爱的吉他去护城墙,弹呀,唱呀,自陶自醉。我很想跟二叔学这首歌,可二叔那几天只顾得高兴了,根本没有把我的要求放在眼里。但我没有生气,虽然当时我还很小,但我似乎看出了自从二叔有了那把吉他后,他很高兴,从二叔的眼神里,我知道了什么是幸福和甜蜜。

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已经很晚了二叔还没有回来,我们就自己去护城墙上玩了。当我们回家后听见从二叔的家里传出了《草原之夜》的琴声,二叔回来了!我兴高采烈地跑进二叔的家,可是我脸上的笑容旋即被二叔那满脸的泪水一下子冲没了。只见二叔坐在床上,抱着那把吉他禁闭双眼,任凭泪水往下淌,只顾一个劲地弹呀弹呀。我从没有见过二叔这么痛苦过,吓得我抽身就往家里跑,并告诉了父亲。父亲安慰了我几句后,就去了二叔家,直到我睡觉前,父亲还没有回来。

一连几日,二叔都没有出家门。这一时期,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已经烧到了我们那里,院子里的花统统拔掉了,花盆砸碎了,鸡和鸭一个个被宰了,平常很难吃到的鸡肉,一下子天天吃也吃不完了,更可惜的是,那些观赏鱼也都统统倒进了下水道。而我们唯一的娱乐天地——护城墙上再也见不到欢乐的情景,每天晚上护城墙下都有人去烧书、烧家谱、烧信件和照片。更可怕的是许多很好的人莫名其妙地挨了批斗,我们学过的那些歌也被列入了黄色歌曲的行列,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像变了个样儿。

那天我刚刚吃完晚饭,二叔就把我叫到了他家,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学《草原之夜》吗,我来教你。我天真地说,那可是黄色歌曲,老师知道了要挨批判的。二叔没有说话,默默地拍了拍我,独自拿起吉他又唱了起来:“等到那天明雪消融,等到那草原上吹来春风,克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到我的身旁。”不知怎地,那天二叔的歌唱得很难听,有些怕人。

第二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又情不自禁地来到二叔家门口,平常二叔家里的灯光熄得最晚,可今天怎么早早就熄灯了呢。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当我得知二叔已经搬走后,我却好像丢失了什么宝贝似地哭了起来。父亲见我哭得很伤心,就对我说,你二叔临走前嘱咐我别告诉你,他怕你伤心。说着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歌谱递给我,说道:“你二叔把那首《草原之夜》的谱子给你写下来了,说等你长大了,自己就可以学着唱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哭起来。父亲抚摸着我的头,给我讲述了二叔告诉他的故事……

那是半年前,你二叔他们研究所开联欢晚会,在会上有个叫李萌的姑娘是文工团退役下来的,她准备唱的歌就是你跟二叔学的那首《草原之夜》。可当时没有人会伴奏,所里有人就推荐你二叔用手风琴给姑娘伴奏。没想到他们俩配合得非常好,所有的人都说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第二天那姑娘送给你二叔一把吉他,说《草原之夜》那首歌用吉他伴奏效果最好。晚上他们就去了公园,二叔用吉他给姑娘伴奏,果然《草原之夜》美妙之极,他们就是因为那首《草原之夜》开始了恋爱生涯。就在他们准备领取结婚证的前一天,你二叔他们研究所也分为了两派,那姑娘是造反派,而你二叔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现在在台湾,自然大字报对准了他,但是你二叔万万没有想到,在饭堂里会发生了他意想不到的事儿。你二叔每天给姑娘打饭,可那天当他送给姑娘饭时,姑娘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接过饭,反而一把将你二叔的饭打在了地上,还骂你二叔是反动派的狗崽子。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你二叔不知所措。那天晚上,你看到二叔在哭,就是因为这件事,他觉得没脸见人了。所以二叔要离开北京,在走之前他不让我告诉你,怕你伤心,并且把那首《草原之夜》的谱子交给了我。

泪水、哭声,这一切都无法洗去我的后悔。二叔就这样走了,悄悄地走了,听说去了新疆,找他姐姐去了。如今,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二叔再也没有回来过,连一点音信也没有。如果二叔还在人间的话,他应该快60岁的人啦,可在我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伤心地流着泪,抱着那把既有爱又有恨的吉他,唱着那首《草原之夜》:“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哟,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