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权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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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人治巅峰 (2)

有人会说,张居正之所以把祖制挂在嘴上,实际上是为减少改革的阻力,不得不如此,是策略上的考虑,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或许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不过,从张居正给朋友的私人信函里也可以看出,张居正是真心这么想的。他认为朱元璋考虑得很全面了,后世按照他的设计做就行了;国家的规章制度已经很多了,问题是制度得不到执行。所以他执政以后,一切的着眼点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能够把祖制执行下去。

张居正还对变法的言论批驳说,“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还说,“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如果我们稍微研究一下被张居正和太监冯保相互勾结而推翻的高拱,就可以清楚看出,实际上,倘若是高拱具有张居正所处的地位、所有的权力,那他会真正推行大改革。

张居正和高拱,都是实干家,是务实的领导人。但是,高拱同时又是思想家。高拱不仅是一位能干的有谋略的政治家,而且也是一位博学精虑的思想家。那么,作为思想家的高拱,他的主张是什么呢?韦先生说,高拱的主导思想是,“主张变制,坚持通过变法以求治。”

高拱有一句话,说:“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与时俱进!在被张居正取代前的短暂时期里,作为执政者的高拱,不仅有变法——即我们今天所说的改革的系统思考和论述,而且大刀阔斧地在推进变法。可惜的是,历史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

如果高拱继续执政,那么,他会致力于改革,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对闭关锁国政策的大调整,开放对外贸易,在这方面会有大举措。另外,高拱一定会对干部选拔任用制度,继续进行较大的调整、改革。还有,鉴于高拱对主流意识形态——宋明理学,公开地、旗帜鲜明地持批判态度,他不会像张居正那样,在意识形态和文化上,采取专制主义的高压态度。而且,毫无疑问,高拱会实行在他执政的短暂时期里提出的“厚农资商”政策,继续其已经实行的鼓励、支持工商业发展的改革,包括货币政策的改革。

高拱是真正的改革派,而张居正基本上属于整顿派。历史上从来说高拱和张居正没有政见分歧,其实是误解。两个人有政见上的分歧,分歧的根本之处就在这里:是整顿还是改革,是小改还是大改。

或许还会有人说,张居正推行了一条鞭法,那不是改革吗?仅凭这一点,他也完全称得上是改革家吧?也许可以这么说。但是,事情也未必这么简单。关于此,我要问一句,海瑞是不是改革家呢?可能结论会有很大分歧。

实际上,海瑞早在张居正执政前,就在他担任“一把手”的江南一带大范围地丈量土地,推行一条鞭法。可是,说海瑞是改革家的人不多。所以,不能仅仅因为推行了什么新的制度,就可以称某人为改革家。关键要看他执政的理念和主导思想。事实上,张居正和海瑞,都推崇朱元璋时代的制度,把恢复祖宗法度的功能,作为自己的神圣使命。不同的是,海瑞是理想主义者,张居正是实用主义者;海瑞以身作则,从我做起,而张居正要求别人遵守祖宗法纪,自己可以而且应该是例外。

综上所述,我认为,与高拱相比,张居正是整顿派。他的新政,是以整顿为基调的。在整顿方面,张居正是成功的。确实,人治社会、专制国家,条条框框订得其实很多,很冠冕堂皇的;最大的问题是说一套做一套。谁能够促进按照那些制度办事,就已经很不错了。张居正就是这样的一个强势人物。

那为什么梁启超等都强调张居正是改革家呢?别忘了,中国不是言论自由的国家,有时候,为了现实的目的,要借助历史上的一些人和事来表达,借古喻今。况且,他对张居正在体制性腐败成那样的氛围里,在整个官场推诿扯皮不思进取的背景下,能够做成事情,是很钦佩的。所以难免对他推崇备至了。

还有一点也要提及:梁启超不是历史专家,是政论家。据说毛泽东对梁启超很有研究,说他“写政论往往态度不严肃……他好纵论中外古今,但往往似是而非。他自己也承认有时是信口开河”。这至少可以说明,不能认为名人说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历史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最好要我们自己去思考,去发现。

坐享了高拱遗下的和平“红利”

和边防的少数民族达成和平,开放贸易,这是高拱事实上(他只是内阁的“二把手”)掌握全局以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以大气魄、高胆识、精谋略,做成的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张居正当时作为高拱的助手,是此政策积极的支持者和参与者。不过,和平的“红利”,高拱基本上没有能够分享。不久,他就被张居正推翻了。

张居正执政以后,继承了高拱在这个方面的既定政策,精心而具体地指导新形势下的北部边防,巩固了和平。应该说,张居正对实现和平有贡献,对巩固和平有功劳。但是,他享受的和平“红利”,超过了他的贡献。

为什么这么说呢?高拱被推翻以后,张居正和他的心腹人物对外散布说,处理把汉那吉,是张居正的功劳,高拱其实没有做什么。这个就不说了,意思不大。更重要的是,张居正执政十年,最大的功劳是使国库充盈。这当然很不容易。不过,试想,倘若没有高拱奠定的这个和平的基础,每年投入北部边防的经费还是像过去那样多,那么国库是不是真的能够充盈起来,还是值得怀疑的。

张居正生活的时代,和平达成之前,国库支出中,北部边防一直是大头。所谓“府库空而国计拙,田野耗而民不支”,皆因供应北部边防,“是其大者”。这是户部给隆庆皇帝的汇报说的。

按照张居正自己在辅佐高拱处理该事时的分析,说达成和平,防务费用可以大大节省,即减少直接的费用三成以上,而且还可以腾出精力屯田,“可省行粮数十百万”。后来的事实证明,因和平达成,不用兵革,“岁省费十三”,即百分之三十,同时节约征调费百万。这是什么概念呢?过去,北部防务开支最高的年份,岁费是二百多万。大家算一算就知道了。

另外,由于达成和平后开放贸易,地方增加了许多收入,过去的荒凉、凄惨之地,变得一片繁荣!

还有一点,张居正执政的十年,是国防相对比较稳定的十年。也就是说,是一个和平的环境。这对张居正推行新政,进行大整顿,是非常有利的。不能不说,在高拱主持下达成的封贡、互市目标,是形成张居正执政后基本上是一个和平、稳定的局面的关键和基础。

当然,为了巩固边防和平和国内的稳定,张居正也是花费了不少心血的。作为读书人出身的文官,张居正颇有军事指挥的将帅之才,他差不多履行了最高统帅的职责。尤其是,张居正对军事将领的使用,与政权系统的干部不同,很注重才干能力,很注意培养、保护。像戚继光和李成梁,都是张居正的心腹爱将,他对他们的培养爱护,仿佛是门生、子弟。简单说吧,在处理国防这个问题上,张居正是有很大功劳的。

不过,也应该说,张居正对西南少数民族的政策,是比较坏的。早在高拱和张居正合作共事的时候,张居正和高拱在这个问题上就有分歧,甚至发生过矛盾。

高拱对少数民族政策主张,是力主安抚,提高教育水平,引导人心向上,甚至——用现在的观点来看——以多少带有地方自治色彩这样的战略,来解决问题。所以,他积极推动该地区提拔、培养本省人才,在两广郡县中扩大学校学生员额,扩大科举招收数额,甚至说这几个地方可以不受中央下达的名额的限制,目的是引导民风向上。他的施政基调是用温和的、正面引导的办法处理矛盾。张居正则是一味主张屠杀。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命令屠杀!而且明确指示可以不问向背,斩草除根!

有一次,张居正写信给前方的将领,要他大开杀戒,高拱当即予以制止。事后查明,高拱的判断是对的,那根本不是叛乱,是误会。最后通过安抚,妥善处理了发生的事件。对下面的指示竟然被“一把手”给收回了,这使自视甚高的张居正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对高拱很不满。可能也产生了当副职到底不如当正职的感慨,于是更坚定了他密谋推翻高拱的决心。

高拱被推翻以后,张居正掌握全权,他不再顾忌,在处理西南少数民族的问题上,用韦先生的话说,“张居正颇有嗜杀倾向”。韦先生又说,“隆庆时期和万历初期,相继发生的对壮、瑶、都掌蛮等少数民族的过火屠戮,张居正是负有一定责任的。”

两项“改革”值得玩味

我的看法已经说过,张居正是整顿派,或者说他执政时期的施政是大整顿;也可以换个角度说,张居正是以恢复祖制的功能为职志的。但是,这并不是说,张居正没有改革。

考成法和条鞭法,可以算是改革。这两项改革,颇值得玩味。

先说考成法。考成法是张居正治国理政的撒手锏。简而言之,从行政管理的技术层面看,考成法就是层层节制,事有稽核。这对于强化责任、便于考核、提高行政效率,很有效果,算得上是一种改革或者说制度创新。

不过,应该说,这里面也有巩固个人权力、控制言路的考量。我的意思是说,从政治发展的角度看,考成法是有问题的。

如果说帝制时代的中国,从政治发展的角度说,政治上的文明成果有什么最值得肯定或者说继承的话,那恐怕非言官制度莫属了。对此,孙中山先生作过很系统的阐述,他创立的五权分立的政治学说,就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而言官制度在明代,最为发达、最为典型。

明帝国以皇帝昏庸荒唐出名,也以言官的厉害闻名。

言路,一向被视为政治是否清明的晴雨表。所谓言路,主要就是言官表达意见的渠道是不是畅通。从制度上保证开言路的,就是言官直接向国家元首负责,是皇家的“议员”,专门对付政府和政府高级干部,使得政策举措符合舆情,个人操守不至有亏。当然,他们有时候也对国家元首很不客气。在体制设计上,言官制度运用的是小大相维的原则,即以小制大,言官机构独立于行政机构之外,不受行政机构的节制。

可是,张居正的考成法,从体制上把“议员”置于内阁的节制之下;从效果上基本消除了“议员”对政府的监督职能。因此,从政治发展的角度说,这是政治上的倒退。所以,张居正的这个考成法一出台,立即就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反对考成法的人,张居正处理起来很简单,就用考成法把他给打发掉!

后来,干部、“议员”都不敢公开反对了,但是内心不太服气,许多人因此对张居正始终不能谅解。张居正为此,也苦恼过。

从实际效果看,考成法是张居正新政中争议最大的焦点问题,但又是十年执政的有力工具,对推行他的新政,作用非常大!

再说说条鞭法。对于条鞭法,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一条鞭法,学过历史的人,几乎都听说过。说到张居正,就会和一条鞭法联系起来。似乎张居正的新政,或者说改革,最主要的,就是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确实是中国赋税制度的一次重大变革。具体的内容,我就不多说了,比较繁琐,也挺枯燥。研究一条鞭法的专家梁方仲先生说,实行一条鞭法,田赋的缴纳才以银子为主,这打破了二三千年来的实物田赋制度。反正我们不是研究经济社会发展问题的,对一条鞭法,只要了解到这里,我看也就可以了。

有人会说,既然一条鞭法是重大变革,仅此一条,就能够确立张居正改革家的地位啊!是的,可以这样说吧。但是,我要说的是,实际上,在张居正的新政中,一条鞭法占的位置并不重要。

我的这个说法,乍一听,不大容易理解。这么说吧,一条鞭法,不是张居正的发明,早就试行过了。张居正开始对这个东西似乎兴趣不大、热情不高,所以直到他去世前才正式在全国推行。研究一条鞭法的专家梁先生在遣词造句上很严谨,按照他的说法,开始施行一条鞭法,是“我国明代嘉靖万历年间”。嘉靖年间,张居正出生、科举、入仕,到隆庆年间入阁,隆庆六年中开始执政。显然,一条鞭法在他执政前,就已经开始施行了。

实际上,在张居正还是五岁孩童的时候,当时内阁里有一位很有影响的人物,就提出改革田赋制度,推行一条鞭法了。当时也有“议员”和地方官响应,并且在局部试行。此后,广东、浙江两省,一条鞭法普遍施行。后来,当国的徐阶——张居正的恩师,因为自身利益的考量,坚决反对施行一条鞭法,阻碍了推行的速度和广度。著名的清官海瑞在徐阶下台后,到徐阶的家乡当“一把手”,就大刀阔斧清丈土地、施行一条鞭法。而当时高拱已经被徐阶排挤辞职回家,内阁里的当国者,都是徐阶的学生和追随者——李春芳、张居正、殷世儋,所以海瑞的努力也以失败而告终。

张居正执政后,地方施行一条鞭法的积极性依然很高,不少地方都在搞。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恩师徐阶的影响,反正,在执政后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张居正并没有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的想法,甚至,对一些地方自发搞的,他还不大高兴。总的看来,似乎张居正接受了这样的一个观点,即:一条鞭法在南方实行可以,在北方不适合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