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当权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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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出奇制胜 (4)

干脆说清楚吧!我觉得,派海瑞去徐阶的家乡当“省委书记兼省长兼高级法院院长”应该是张居正的主意。因为,海瑞的任命下达的时候,中央里说了算的,就是张居正。

那个时候,是隆庆三年的六月,高拱下台两年、徐阶下台一年、赵贞吉要两个月后才入阁。而赵贞吉入阁以后才有高拱复出的幕后酝酿,现在根本连影子也没有。内阁里就是两个老好人(李春芳、陈以勤)和一个雄心勃勃的张居正。而李春芳、陈以勤和徐阶的关系都很亲密,都主张不折腾,务求稳定,你好我好大家好!对清查田亩、打击豪强,这两位老兄是不会赞成的。对用海瑞这样的干部主政一方,他们是不会放心的。

这件事,我是说任命海瑞去徐阶的家乡当省领导,除了张居正,别人都未必做得到。即使任用海瑞是别人提议的,如果张居正坚决反对,估计也成不了。因为,当时干部们对张居正“畏惮之,重于他相”,在内阁里,“张居正实际上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

例外或许有,但是,我相信,海瑞不会“走后门”——去给太监送礼买官!所以这个例外也是不存在的。

那么,张居正为什么要这样做?首先,张居正是早就忍受不了死水一潭的局面了。而且他是主张打击豪强、清查田亩、抑制土地兼并的。其次,张居正对徐阶的家乡印象很差,给朋友写信说,那个地方是“鬼地”,最难治。复次,张居正不喜欢海瑞(张居正执政十年间海瑞一直在家赋闲,张居正死后第二年就复出,应该是明证)。也是,像海瑞这样的干部,就是典型的“刺儿头儿”,不巴结讨好领导不说,还天天出难题,是不安定因素;首都有这样一个“刺儿头儿”在,难免唧唧喳喳,说东道西,这是张居正所深恶痛绝的。现在张居正还没有名正言顺当国,但是他实际上在推动全局工作,那最好让海瑞离远些。

让一个他所不喜欢的、爱唧唧喳喳的人到一个他所不喜欢的地方去,“以难之”,是符合张居正用人的一贯思维的。他掌握全权后常常这么做,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

还有没有别的因素?比如,海瑞到徐阶的家乡折腾,徐阶必然要有求于张居正,他就可以示恩于徐阶了。这个姑且存疑。诸位可以根据张居正的一贯表现作出自己的判断。

不管怎么说,让海瑞去徐阶的家乡任职,对张居正来说是一举多得的事!

事实也是这样。当海瑞毫不留情收拾徐阶的时候,一批又一批送礼的人从苏州赶往北京。徐阶和张居正“热线”联系不断。到海瑞在吴地折腾得差不多了,张居正也就该收手了。

这个时候,高拱复出,到内阁上班了。惊魂未定的徐阶,在不断接到张居正和他的“联络员”传来的消息后,坐卧不安!

顺便说说,所谓“联络员”,是我用的现代名词。徐阶回老家以后,在北京还有亲属、子女,也开有商场店铺,京—吴(代称苏州)之间来来往往不断。打探消息的,疏通关系的——徐阶的弟弟等亲属被海瑞抓起来了,要判刑,请客送礼的,忙得不亦乐乎!在这个紧急关头,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员中,不乏肩负他和张居正联络使命的人,就叫他们联络员吧!

那么,事实是不是像张居正通报给徐阶的那样呢?要说高拱对徐阶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说高拱没有一丝一毫的报复心理,似乎也不是事实。

但事实是,高拱一到首都,就发现形势不对,谣言太多、人心惶惶,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为什么会如此,高拱并不知道。但是,这种情况,是高拱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他不得不公开表态说,徐老乃高某的旧恩,当年,高某的每一次提拔,特别是当礼部部长、足登政府,都是徐老一力引荐的;后来虽然因为一些事情闹点小矛盾,然则在高某看来,不足结怨,高某一切忘却!而且经过近三年的反思,高某决心洗心涤虑,与诸君同心同德,治理国家!这席公开谈话,发挥了安定人心的作用。

可是,安心的人中,不包括徐阶。因为,张居正通报给他的消息是:学生一再在姓高的那里为老师说话,三番五次规劝他;学生又在公开场合呼吁姓高的“忘怨布公”,以给他施加压力。所以姓高的才不得不稍微表示出和解的态度。但是,这不是他的真心,他是决计要报复的!当然,学生一定竭尽全力,为我师调停,凡力所能为的,自不待嘱,以报深恩于万一!

我判断,张居正不会以写信的方式通报这些,他的信从来都是很隐晦、不直接涉及人事和热点问题评论类的话题的。这些话应该是通过“联络员”口头转达的。

得到这个消息的徐阶,一点也不敢怠慢,急忙派人偷偷拜访张居正,研究对策。当然,顺带的,徐阶这位细心的老师,也不忘大力资助一下这位家庭负担(上有父母,下有七子)很重的学生。资助嘛,老师资助学生,也说得过去,况且人不知鬼不觉的,张居正是笑纳了。

那么调停呢?张居正说要在高拱那里调停,或许是真的。他此后也确实在表面上做了。但是,张居正做还是不做,怎么做,不是取决于该不该做,而是取决于他认为是否是恰当的时机。换言之,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准则来权衡,有的时候不仅不能真的调停,还要再煽点风点些火。

于是,张居正找到高拱,很是诚恳地说,中玄兄啊,当年徐老那样对我兄,小弟甚不平。但是我兄知道,小弟我是他的受业弟子,不好公开替我兄说话啊!这点我兄是体谅的。不过,当时小弟不说话,不等于小弟没有是非之辩。有件事小弟绝对不能对外人道,只能对我兄言之,那就是:徐老下野,其实那是小弟幕后活动李芳的结果!小弟思虑再三,徐老不去,我兄难回啊!所以……

如此一来,高拱自然对这位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充满感激啦!

张居正又说,回想起来,小弟到现在还为我兄愤愤不平!那个时候,徐老的手腕太不地道,不啻是阴饵我兄于丛棘上,实在太奸猾了!太可恶了!我兄大才,白白浪费两年,到现在小弟都心有不甘!听到这些,高拱难免心里波澜起伏。而且很可能,张居正在高拱面前还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徐老,标榜廉洁,实际上是老而务得,没有想到他如此不自敛,良田数万顷,店铺满京城,又为富不仁,横行乡里,民愤极大!

高拱一定感到张居正是知己,怎么我心里想的,这位贤弟都给说出来了。这个时候,他们一定会商量接下来怎么办。清查田亩,打击豪强,制裁不法,高拱和张居正有共同语言。做,一定要继续做。当然,不一定再要海瑞去做了。

现在,高拱是吏部的部长,在用人上,差不多就是高拱说了算的。但是,根据高拱的回忆,开始,有关人事任免的事,他基本上都是和张居正商量着办的。

对海瑞的调动,张居正应该是主要决策者。只是高拱替他们履行了手续而已(按照韦先生的说法,高拱就任前,海瑞被罢官已成定局)。总之,高拱复出两个月后,海瑞被调走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高拱也加入了清算海瑞的行列。高拱的看法是,海瑞的做法,不能完全否定,就是有些偏激而已,大方向没有错;不能因为那么多人攻击他,就说清查田亩、抑制兼并、制裁不法的事错了。

早在高拱还是礼部部长的时候,他就提出了“除八弊”的公开呼吁,而所谓八弊,首当其冲的,就是执法不公。现在,他掌权了,就要解决这个问题了。碰巧,第一件事,竟然遇到了徐阶这个旧恩人、老对手。可是,这件事已经在处理中,而且在全国有影响,无论别人怎么看,高拱都决定还是继续做下去。

后来启用的徐阶家乡的父母官,张居正是不是参与了研究,什么态度,我说不好,反正这位海瑞的继任者正是以前曾经因得罪徐阶而被撤职的蔡先生。而蔡先生被公认为“廉洁有惠政”,他上任后也确实继承和发扬了海瑞的无畏精神,继续清查田亩,打击豪强,徐阶家族,再受重创!以至于徐阶走投无路,准备跳湖自尽!

在徐阶看来,这证实了张居正的话:高拱是要报复他的!于是,他加大了给张居正送礼的力度。

但是,史家有不同看法。一个在万历后期入仕、官至首相的黄景眆先生,在他写的《国史唯疑》一书中说,高拱虽粗褊,“意气颇磊落”,所谓报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专家韦先生是这样看的:“在海瑞催查乡官田亩退还侵占的田宅的基础上,再加大力度,以继续追查,不能谓之枉法。任用被公认为‘廉洁有惠政’蔡国熙负责其事,亦不能谓之徇私。适度惩戒徐阶三个横暴乡里的恶子,亦不能归结为诬陷。”所以他不同意把这种情况,完全或者主要说成是高拱的报复。他倾向于高拱这样做,是出于公义而挟有私怨。

我原则上赞同韦先生的看法,并且更倾向于高拱并没有纯粹出于个人恩怨,积极主动采取了报复行为。

高拱是个一心谋国的政治家,似乎对纯粹的个人恩怨不是太在意。比如,非常老资格的高级干部杨博,在高拱和徐阶争斗时,以吏部部长的身份带头打报告公开要求必需罢免高拱。可是,高拱复出后,立即请已经退休回家的杨博重新出山,担任了兵部的部长。这就是一个例子。

但是,必需再补充一层意思,那就是:如果说高拱真的有报复行为的话,那么,他也是在一个人的挑拨下进行的,他是被别人给耍了!其实,不久,高拱就发现了这其中的隐秘。

隆庆五年的秋天,徐家的事情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发生了一起群众实名上访举报事件。一个徐阶家乡的姓顾的男子,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举报一件事。说徐阶派人送银三千、玉带宝玩等物给了张居正,张居正收下了。举报人还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好在,这件事没有扩大,举报信是直接转递到高拱本人手上的。于是,高拱就向张居正了解情况。以高拱的威严和嫉恶如仇的个性,很可能是一种质问乃至审讯的口气,说不定还“啪”的一声,把举报材料摔在张居正的面前。张居正很是惶恐,也非常窘迫,为此,甚至失眠了好几夜。

高拱见张居正如此,怕影响工作,也不利于彼此的团结,就安慰张居正说,这是小人诬告,我是不信的,这就让司法机关拿了那个人押解回籍。张居正这才稍微安心了些,连连说:“毕竟是我兄,光明磊落啊!”但是张居正的眼神里,流露出愧疚的神情,同时也有些异样的光芒。

按照高拱的说法,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张居正萌发了取而代之之心。这个时候,已经到了隆庆五年,内阁只有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的时期了。也正是这个时候,高拱似乎悟出了点什么。

根据高拱事后的回忆,张居正“既以示德于我(指张居正说徐阶下野是他在幕后操作的),既则又交通徐氏受其重贿,而谓调停于我。在徐处则曰:‘高实未忘情也。’在我则曰:‘徐可恶甚。’若在他人,孰能堪之?盖以两利俱存,独持其柄之意”。

当时,高拱的认识未必如此清楚,但是,他隐隐约约感到,实际上之所以因为徐阶这位退休老领导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是有人在从中挑拨渔利。这在高拱当时给徐阶的几封信中,表达得很清楚了。高拱说,他复出后整天公务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还去报复谁啊!另外还说了一些他绝对不敢以皇帝给的职权,去逞一己之快等等表明心迹的话。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那些事情呢?高拱解释说,虽然,我高某不敢废国家的法律,以德报怨;但是,高某也实在不敢借国家的法律,以怨报德!就是说,虽然我高拱没有报复之心,但是也不能不秉公执法,法外示恩。既然你家里确实有问题,老百姓反映挺强烈,我不能枉法徇私。这些话,应该是发自肺腑,实话实说的。

不过,下面的话才是我们所感兴趣的:高拱告诉徐阶说,最近我才知道,其实闹到这个地步,是有人在从中挑拨,故意说我耿耿于怀,没有释然,会报复你。因为他这样说,就可以“贾怨而收恩”!如果不这样造谣挑拨,他就难以从中渔利了。“此意仆(我的谦诚)已识破,故一切不理,付之罔闻,久当自消灭也。愿公亦付之罔闻,则彼无所施计矣!”

另一封信写得更明确了。高拱说,你我虽然想忘记前嫌,根本不想纠缠过去,更不存故意报复之心,“然人情难测,各有攸存”,对你有意见的人,希望我报复你;对我有意见的,则到处散布消息说我要报复你,以便败坏我的名声;希望讨好我的,在我面前挑拨说,你曾经那样对我,现在不报复,能甘心吗?希望在你面前示好的,就挑拨说,他一直在我这里给你说话,尽力化解。现在我知道了,这些根本都是拨弄是非的伎俩,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既然高拱发现了这其间的阴谋,就不允许各方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于是开始出面平息此事。当时主政吴地的干部,多是高拱赏识的熟人,他分别给几位当地的领导写了几封信,对徐阶遭受的痛苦感到“恻然”,表示他看到徐阶的遭遇“于心不忍”,希望这些当地的领导在可能的情况下,对徐阶的家人“作一宽处,稍存体面”,以免老领导“垂老受辱苦辛”!

高拱的信,言辞恳切,入情入理。当然,张居正也给这些人写了信,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需要说明的是,高拱不是会作秀的人,他说这些并不是口是心非的话。在地方上报的对徐阶三子的处理意见上,高拱批示:“太重,令改谳”。以后改判的结果是:徐阶的三个儿子被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