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1050000000040

第40章 蓝道行扶乩 (2)

果然,何心隐神秘一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着,他长叹口气,语气明显沉重了许多,“朝廷每每以所谓名教圣训衡诸国人,作文论政,与祖宗的话稍有出入,动辄即以妖言邪说予以打压,可权势者自身,果信名教否?果行王道否?当今皇帝耽于妖道不能自拔,搞得堂堂大国,君不君,臣不臣,举国官场,乌烟瘴气!君不正,则臣不直!要我何某人的看法,这样的君主,凭什么御域掌国?就凭这江山是他祖宗打下的?老百姓想要的,是正直有为的君子来统御天下!可有了你们口口声声奉为神圣的名教,这君主再不称其职,老百姓也动他不得!既然动不得昏君,退而求其次,也要推倒佞臣!若不是佞臣当国,一意迎合,国政也不至于坏到如此地步!但若要扳倒奸佞,还得利用君主之所好。他不是崇道吗?就让太上老君告诉他,你不该信用奸臣!不如此,就不能动摇君心,驱逐奸佞!”

我内心兴奋异常,但表面上却露出茫然神色:“居正实不知柱乾先生之高意。”

“何某已和蓝道行筹策久矣,只要徐华亭愿意呼应,则大功可成。”何心隐郑重地说。他两眼放光,紧紧盯着我,等待我的回应。

这就是奇计了!既然奇计已然到手,我就不再盘桓,于是我起身抱拳告别道:“柱乾先生所言,居正不得要领!很晚了,再找机会聆听先生高论。”说罢,头也不回,快步走出花厅。

“好一个张居正!”身后,何心隐感慨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二天一早,耿定向就来到国子监我的直房,很是不安地说:“太岳,你倒精神抖擞的样子,害得我一夜未眠!”

我一笑。耿定向哪里知道,其实真正一夜未眠的,是我张居正。

从耿定向家出来,我就径直赶往徐阶府中,把何心隐谋划的利用圣上崇道的特点,借道士扶乩推倒严嵩的计策,原原本本地禀报了徐阶。徐阶果然大为欣赏。一向沉稳的徐阶,竟兴奋得两眼放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半天才平静下来。师生二人筹划多时,感到已理出头绪时,已经四更天了。出了徐府,大门上高高挂起的两盏硕大的灯笼,在风中摇曳,这一下子提醒了我,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旦节就要到了,替严嵩代拟的《贺元旦表》还没有写。我急急忙忙赶到家里,便一头钻进书房,拟就了一篇《贺元旦表》。

维我圣皇,治功超乎前古,乾清坤宁;仁泽遍于寰区,民康物阜。臣嵩秩首班行,念岁月之既多,感宠恩之愈厚,涵濡德泽,同万物以生辉,拜舞衣冠,仰九天而称贺!

这时候,我再撰写这些与自己内心所想南辕北辙的文字,已经变得没有感觉了,只是文字本身的排比、华丽,才是我所在意的。在我心目中执拗专横、毫无君德的暴君,竟然被我歌颂为外威严,内顺治、神武丕扬、治功超乎前古的圣君;一个是非混淆、靠歌功颂德的粉饰而一意维持、民怨沸腾的时代,竟被我歌颂为国常泰、年屡丰、乾清坤宁、民康物阜的太平盛世。但写起来似乎也已得心应手。

我打发游七把《贺元旦表》送到严府,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到国子监当直。尚未坐定,耿定向就进来了。

“楚侗何故辗转反侧?”我问道。

“太岳,你和何先生说些什么,让他大发感慨?”耿定向满脸焦急。看来何心隐并没有把对我说的话透露给耿定向。

“切磋学问而已,”我说,“或许是何心隐有感于道不同,难相谋吧!”

“切磋学问?”耿定向有些不相信,“那何先生何至于说出那等话来?”

我以漠不关心的语气问:“说些什么?无非说我张居正强词夺理,如此而已矣!”

“喔呀!”耿定向叹了口气,“太岳有所不知啊,昨夕你一走,我就看何先生瘫坐椅中,一副疲惫万端、舍然若丧的样子,何先生一向洒脱涵澹,这个样子,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耿定向似乎鼓足了勇气,一脸庄严,说:“何先生竟然对我说,‘楚侗啊,张居正其人城府深不可测,志向高不可攀,当有兴灭之能。楚侗请识之,我有预感,此人异日必当国,当国必杀我!’直说得我毛骨悚然!”

我默然不语。何心隐的话令我既高兴又震惊。何心隐预感到我异日必当国,有兴灭之能,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和愿景。但他说我当国必杀他,这一点令我震惊。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一派胡言!果是狂禅!”我佯装气愤地说,“狂禅难免发狂言,楚侗岂可信之?”停顿了须臾,我又正色道,“楚侗,此话不可与外人言!我与何心隐见面的事,也万不可外传!”

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旦节,京城的氛围有些诡异。

大年初一巳时光景,徐阶按例,前往严府拜年。

首辅严嵩早早就在首门迎候,徐阶甫下轿,严嵩趋前拉住他的袖袍,嘘寒问暖,把徐阶迎进首门的当口,严嵩又转过身去吩咐管家严年:“传我的话,今日老夫要与徐阁老把酒论诗,造访宾客,一概谢绝!”

“这,这……”徐阶不解地左顾右盼,“徐某来给元翁拜年,不敢叨扰元翁,更不敢误了他人机缘。”

“存斋!”严嵩亲热地说,“严某已备下薄酒,请存斋赏光。”说着,拉着徐阶径直来到花厅。

一进花厅,映入徐阶眼帘的,是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各色鲜果。

“来来来,存斋,”严嵩拉着徐阶,走到上手椅子旁,“今日请存斋在此就坐。”

“喔呀!”徐阶忙向后退去,“徐某于私,乃元翁晚辈后学,于公,乃元翁属僚,岂敢?元翁美意徐某心领,但万不敢僭越!”

“存斋!”严嵩嗔怪道,“万勿推辞,权且给老夫一个面子吧!”说着,连拉带摁,把徐阶让到了首座。

推杯换盏间,严嵩慨然道:“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存斋的才华人品,朝野敬仰,严某也钦佩甚矣!嵩老矣,今后,严家还要倚仗存斋关照。”徐阶刚要起身作答,严嵩颤颤巍巍站起身,亲自执手扶徐阶坐下,对着次孙严鸿凄然道:“孙儿,看到上手坐的徐阁老了吗?这就是我严家的恩公,就是你等未来的靠山!爷爷老了,今后全家就倚仗徐阁老的照应了。”说着,严嵩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哽咽着,指着严鸿道:“还坐着干什么,还不快快给恩公叩头!”

严嵩话音未落,严世蕃、严鸿都乖乖地跪在徐阶面前。严家的女眷,也从屏风后边闪出身来,错落着跪在严世蕃和严鸿的身后。

徐阶被这场景惊呆了,一时手足无措。严嵩擦了擦眼中的泪水,拉着徐阶的手说:“存斋,你看,我全家都跪在你的面前,请你答应老朽,待老朽死后,你要关照他们。”

“啊呀!折杀徐某!折杀徐某也!”徐阶惊惶失措,“元翁,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啊!”说着,慌忙起身回礼。

严嵩也站起身,要扶徐阶坐下。徐阶站在桌边,伸手拿起酒盅,高高举起:“徐某敬元翁!祝我元翁身体康健!”说罢,一饮而尽。放下酒盅,抱了抱拳,“多谢元翁款待,徐某深感受之有愧。元翁,恕徐某失礼,告退,告退!”边说,边仓惶向门外退去。

当天申时,我去给徐阶拜年,就知道了这一切。听了徐阶的讲述,我惊诧不已。多年前,严嵩曾经跪在夏府门前,以求得时任首辅的夏言的谅解,化解了一场危机。那已经够耸人听闻的了。时下,严嵩贵为首辅,当国执政,竟不惜降尊纾贵,让阖家人等跪拜僚属!身段柔软、能屈能伸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叔大,再等等看吧。”徐阶说,“同朝为官,能过得去的,就要过去,不可相激相逼。”

一个多月过去了,徐阶一直心事重重,事前的谋划,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再也不提起了。本来,何心隐的奇谋,曾使得徐阶兴奋异常。徐阶多次感叹说:“分宜在圣上身边二十余载,彼此深相知,岂可轻易动摇之?”何心隐的奇谋,正是利用了圣上崇道修玄、宠信道士的特点,用神仙的话来动摇圣上对严嵩的信任。因此,就连智谋过人的徐阶,对此奇谋也有豁然开朗的感慨。可是,正旦节严府阖家跪拜的场景,让徐阶犹豫起来。

初春的望日,是个晴朗的日子,月光出奇地明亮清澈。我正在院中赏月,严府的管家严年突然造访,说是严阁老命我写一篇《贺祥瑞》的表册,要严年立等着取走。

朝野都知晓,严年虽是严府的管家,然则严嵩父子视为心腹,对他言听计从,每每他在严氏父子面前一句小话,就成全或者坏去了一个士大夫的前程。是故,严年虽为家奴,却势倾公卿,炙手可热。照理说,一个家奴,是没有资格称号的,严年不仅有“萼山”之号,而且上至公卿大僚,下至中书行人,竟还尊其为“萼山先生”!我内心虽然对严年之流充满鄙夷,但是也没有开罪于他的必要,所以表面上还要表示应有的尊重,便语带奉承地说:“喔呀,相府的总理亲自经理,足见此祥瑞非同寻常。但不知是何祥瑞,居然劳动萼山先生亲自跑腿。”

“喔,张大人,了不得的呀!”严年表情诡秘地说,“咱家老爷给万岁爷献上的一双白兔,今晚戌时三刻产仔……”说到这里,严年露出得意的神情,端起茶碗,慢悠悠喝着。

瑞兔产仔固然是祥瑞,然则,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瑞象,至于要专门上表庆贺吗?还要严年亲自出马立等取走。我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说:“严总理稍候,

待我……”

“张大人且慢,咱还没有说完呢!”严年打断我的话,放下茶碗,边打着手势边说,“嗯,适才咱说了,咱家老爷献给万岁爷的瑞兔产仔,祥瑞吧?喔,祥瑞!恰在此时,小太监在铺设御床时,又忽见床帷之后,落下一个仙桃!仙桃哇!想得到吗?时下是桃花初放的时节哩!天降仙桃,祥瑞啊!祥瑞!万岁爷接过仙桃,左瞧右看,喜不自禁,上香颂咒,叩谢不已呀!还传旨要在无逸殿修迎恩典五日,以谢上天恩泽。故而,咱家老爷要为万岁贺哩!”

我吃了一惊!倘若严年不说到圣上传旨的话,我竟不敢相信这件事会是真的。谅严年胆大包天也不敢编造圣上传旨的话。

“喔呀!难怪嘛!”我以惊喜的语调说,“可惜,如此祥瑞,只恐我才疏学浅,无以表达万一啊!”

“张大人过谦了,咱家老爷说了,张大人是才堪大用哩!”严年堂而皇之地坐在花厅里,粗声大气地说。

走进书房,边构思贺表的文字,边思忖着此间的玄机。严嵩献瑞兔不足为奇,何以桃花初放的时节会有仙桃?除了圣上,谁会相信真的是上天所降?那一定是有人事先采得,买通太监所为。可是,时下要采得桃子,势必要跋涉千万里,自两广抑或福建一带方可得之。为博得圣上欢心,真可谓费尽心机了!那么,谁会这样做?有必要亦有可能做的,很可能是严嵩父子。看来,严嵩须臾亦未放弃努力。他最清楚能否赢得胜利,关节点在于圣心向背,所以他把恢复圣上对自己的信任作为首要目标。所谓天降仙桃,正是有力明证。

想到这里,我匆匆拟就了贺表,无非是说,圣上虔敬修玄、治国有方,上天特降仙桃,为万岁添寿增福之类的昏话。待严年甫一离去,我就急忙赶到徐阶府中,禀报徐阶。

徐阶唏嘘良久,似有无限的怅惘:“若分宜此时能提出告老还乡,真是不忍再算计于他。同朝几十年,何忍使其家破人亡。”

“师相,学生以为若真是这样,就中了缓兵之计。想元翁他老人家官场沉浮数十载,每次总能找到渡过难关的办法。一旦圣上恢复了对他的信任,再想动摇他,就难上加难了。恐怕不是老师动摇他,他要反过手来,动摇老师呢!”

徐阶长叹一声:“是天意,非人力,奈之若何?”

突然之间,我到严嵩直庐的次数明显增加了。严嵩倒是很欢迎我的造访。受到圣上冷落,严嵩已经很久没有事情做了,在这个时节我这个徐阶的门生能常常拜访他,对他是一个慰藉。为天降仙桃的事,我代拟的《祥瑞颂》,严嵩也极为满意。所以,这天我刚到严嵩的直庐,他就拿出刚刚写好的密札:“叔大是老夫信得过的人,不妨请叔大过目。”

密札是严嵩请求圣上为中外官员增加俸禄的。显然,严嵩除了极力迎合讨好圣上外,也在做收买人心的功夫。或许,所有到访者,严嵩都会拿出来让人过目,说是密札,其实,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吧!但我还是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还特意赞叹了一番,说得严嵩心花怒放:“明日,老夫就呈报于圣上。”

我一阵兴奋,当即把这个讯息禀报了徐阶。

第二天一大早,蓝道行就在无逸殿里开始作法了。

圣上盘腿坐在太上老君神像前,在迷漫的烟雾中,一边敲磬颂经,一边等待着紫姑降临。突然,蓝道行一阵颤抖,大叫一声,显示是紫姑附身了,声调遂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口中喃喃叫着圣上给自己加的道号,说:“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恩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你的虔诚打动了紫姑仁慈之心,故紫姑要知会你,今日有奸臣奏事。”

圣上正要问什么,蓝道行又是一阵颤抖,恢复了本身,问圣上:“方才紫姑降临,有何仙语相嘱?”

圣上恭敬地回答:“紫姑说,今天有奸臣奏事。”

“奸臣奏事?”蓝道行故意大声重复了一句,继续作自己的法事。

过了一会,小太监禀报:“严老先生有密札呈报。”

敲磬声一下子停住了,过了片刻,磬声又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圣上没有见严嵩,也没有说话。一连好几天,他一直沉默着。但是,他终于忍不住了,要蓝道行为他扶乩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