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欢乐,当忧愁降临便小心地珍惜,像侍弄一棵无花果树。为一切的残缺、贫困和不幸,我让忧愁和芦苇一起长大。
残贝无言,旧雪无泪。
人类看不见、不屑见的另一种存在,正存在于大千世界的各个角落,高贵者说那是卑污,权力者说那是渺小,富裕者说那是低贱。在国王、权臣与流浪者和窃贼之间,我走向流浪者,走向窃贼,在奢靡的夜色里,那是真实的衣衫褴褛,让残缺和今夜归宿何处的茫然行走于皇城根下。
曾经窃得一瓶茅台酒,换了一箱二锅头。
喝醉了,暖和了,便在皇城根下唱,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如梦的残贝旧雪啊!
忧愁是博大的……
其四:人在边缘
江的边缘,海的边缘,是水的边缘,
淡的边缘,咸的边缘,是生的边缘。
边缘之人往往麻木,
边缘之梦常常惊醒。
边缘是一种景观,从某种意义上说边缘状态总是酝酿着变化的状态,也是可以激活人的思想、情感的最佳状态,于求生和毁灭之间,不是麻木终了便是灵智闪烁。
人在边缘时草也在边缘鱼也在边缘,命运和机遇都在边缘,从边缘的自由,到自由的边缘,心怀警惧,必有块垒,怀边缘之想反而海阔天空。
边缘是物质与思想的集散地。原有的港口都属于明天和远方,但每一只船无不希望早一天回到锚地。冲击浪远不是在作一种无为而单调的运动,你倾听它的旋律,感觉那如烟如雾的湿润的飘逸,原子与原子的对撞,浪花和浪花的缠绵,人在边缘时的突发奇想便是不同寻常的音乐、哲思和诗篇。让狂躁平复,看边缘似壁,浪之壁云之壁雨之壁雾之壁白昼之壁长夜之壁,闭上眼睛领悟壁上的启示,那是爬山藤呢还是象形字?随意地伸展、重叠、交叉,灵感的火舌舔着陈旧的脑壳……
你在海的边缘,你感觉着浪的浸吞,潮的浸淫,你想起矗立坚挺的南天一柱,或者昂扬勃起的礁石,你忽然明白长江为什么是混浊的,当它长驱直入冲入东海一泻如注的时候,那是真正的阳刚啊,海的蔚蓝的阴柔深深地接纳了它,潮涨潮落,波涛翻滚,风情万种。
幻着、梦着、深着、浅着,浓着、淡着、明着、暗着,蔚蓝之极,温柔之极,帆在梦想里移动,鸟在幻觉中飞翔,愉悦地呻吟,透彻地呼喊,长江无穷无尽地注入,东海无穷无尽地接纳,这是怎样的力,怎样的爱,怎样的拥吻,怎样的舒适与快感啊!
只有海能够说浪漫。
相濡以沫的边缘之水,声气相求的边缘之草,浪迹漫漫的边缘之人。
载浮载沉,忽死忽生。
时明时暗,若果若因。
海是广漠海是浩瀚海是风涛海是呼告,海是诱使你沉没激发你上升的某种迷人的气质,海是空的灵的,海是生出大有的大无,海是丰盈起伏的大无之大有;海是一片大蔚蓝,海是一泓大浪漫,海是一派大气概;海有形而无定,海有声而无言,海有相而无术,海有灵而无怪,海有容而无求。
我们赞叹蓝天的高不可及,有时却淡忘了海洋的启示。
透析生命的本源,海就是一切。
从海洋中得到启示,并且走向海洋的民族,无不是这个世界上可以骄傲可以称雄的民族。反之,有多少愚昧和怯懦也只是因为远离海洋与冒险而拂之不去。
不要忽略水。
我们的灵智如果不是水的浸泡,怎么能长出青枝绿叶呢?我们的生命如果不是水的滋润,怎么能变得有血有肉呢?我们的向往如果不是水的推动,怎么能乘桴于海呢?我们的回想如果不是水的连接,怎么能抚摸当初呢?
当生命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撮蓝藻时,倘不是在水的衬托下完成了光合作用这伟大的程序,地球今日不依旧是盘古洪荒天地玄黄吗?
或者遥想太初,造物主造人,用尘土,以他自己的形,走到海面上取水搅拌,便有了皮肤的弹性,血管里的血,造物主再往他的鼻孔里吹气,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
在这之前,地已经从海面上露出,有了光,人便由光照耀着,水滋润着……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尘土和水。
人之初,在边缘。
如是观之,又何必惊讶人生为什么总是在边缘上行走?就连人类以及万物寄身的地球也处在一个星系的寂寞边缘,对于宇宙而言,地球上的一切无不处于边缘状态,边缘之山边缘之地边缘之水,这一切边缘的边缘,则是渺小且傲岸,聪明且奸诈,贪婪且破坏,专制兼独裁的边缘之人。
大海却一如既往地守望着。
雍容大度,坦荡浩瀚,风云吐纳,无欲无求,这庄严妙相谁能撼之动之?当飓风卷过,波涛汹涌着,其实只是波涛滚过海面,海的深处却不为所动,这时候画家可以通过光的明暗解剖海的层次;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则可以在想象中把大海一层一层地折叠,直到灵感枯槁,大海依旧丰满。
只有潮汐才能运动整个大海,这是规律而非外力使然。
人不是因着政治而发疯,就是为了金钱而发狂,人的世界总是在试图建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的新秩序。
人啊,什么时候才能从各自的边缘上面向海洋默默祝祷:“我就是那被你呼唤的。”
边缘寂寞。
边缘美丽。
远离了中心的神话之后,边缘的启示刻在每一粒沙子上了,长在每一根芦苇上了,嵌进每一片鱼鳞中了,驮在每一只翅膀上了——于创造及灾难之间,平和及暴烈之间,幸福与痛苦之间,空灵与物化之间,生存与毁灭之间,我们无一例外地边缘着。
人在边缘。
梦在边缘。
其五:落花流水
一棵树的纷乱,一条河的辉煌。
一阵东南风,一夜桃花雨,河边的桃树湿透了,花瓣们缤纷地飘落,那小小的涟漪是河的微笑吗?这笑纹不断地舒展,直到小河两岸,由埋伏在茭白丛中的鸭子们啄食了。
鸭子“呷呷”地叫着,跟谁都友善地点头,有时也追逐漂去的落花,但被洗衣服的农家女轰走了:
“你吃了小河的微笑,还想吃水上的桃花吗?”
农家少女正怀春。
一朵野生的小黄菊已经插在发夹中了,与油亮的黑发映衬着,初升的太阳光从竹林、树梢的缝里挤出来时碎成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神是忧郁的,追着落花流水,那忧郁拉得很长,镶在憧憬和回想之间。
从独木桥上飞来一块碗片,在水面上跳跃,打着水漂。水花溅在她的头发上,亮亮的,像夜明珠。她把眼睛瞪圆了,脸却红得跟桃花一样。
“就喜欢看你的样子。”
她的思丝被打断了,有人在窥测她的心事,她赶紧埋头洗衣服,把心门关上,往水桥下一看,看见了独木桥上的那一对眼睛,笑吟吟的,仿佛在说,“你关门,我就来敲门。”
她用盆子舀水,把倒影搅乱。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白头鸟叫着。
她做梦也想有一面自己的镜子,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比如胸脯,明显地丰满了,怕小伙子看,自己却又看不得,睡在床上也没有这个自由,小妹妹要搂着她睡,父母在另一张床上总是长吁短叹。
闭上眼睛便想桃花水,桃花为什么要凋零呢?开春的水特别明净,就像镜子一样,她爱去河边洗衣服,看看桃花,看看自己。
总的来说,人对架构自己的过程与部件都是陌生的,对身外之物又过于热心,这人间便灾难不断。
我们还要嘲笑顾影自怜吗?
她真的很想看看自己。
人倒映在水中,微微地晃动着,脸蛋红红的,胸脯高高的,头发黑黑的,这时候准有人打水漂,她知道是谁,便使劲儿揉衣服,仿佛这一件印花月白布小褂的前胸后背都叠着那个小伙子的目光,像补丁似的,怎么揉也揉不掉。
“你再揉,我便哭。”
“你把我的眼睛揉痛了,你把我的心揉破了。”
独木桥上已经没有人影,她是在自己跟自己说话,她有一个总是微笑的自己,心里还有一个忧郁的自己。她把微笑的自己给了父母、妹妹;她把忧郁的自己留给自己。她从小就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微笑着忧郁,忧郁着微笑。微笑问忧郁你为什么忧郁?忧郁不说话,微笑急了便吵架,后来又拉着手一起走到小河边,听打水漂的声音,微笑像开在树上的花,忧郁是漂在水上的花……
母亲说,这胡思乱想的丫头将来怎么办?
一年一度桃花水,人便大了,人就老了。
树也会老吗?会的,那疙疙瘩瘩的枝丫,粗糙烈口的树皮就像父亲母亲的手,就像祖父祖母额头的皱褶。
托起过花一样的岁月,流淌着披星戴月地劳作的风风雨雨……
“我也会老吗?”她想。
落花才会坐果呐!母亲说。
那是风雨摧落的,那是流水送走的,它们要漂到哪儿呢?夕阳落山了,月亮升起了,河水会变凉,这夜晚花瓣儿会做梦吗?梦见独木桥头的桃花树,说河水太凉,母亲树会哭吗?独木桥连着的那一条田埂路上,长着花被单草,那个挑着花被单草的小姑娘长大了,长大了就快出嫁了,还会去桃树下洗衣服把小花瓣捧在手里吗?
她自己就是一片小花瓣。
日子就像小河里的东流水。
终于她有一面自己的小镜子了,镜子背面是大红“”字。
她能够好好地看看自己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微笑一点一点漂走了。
忧郁一年一年增厚了。
就连温柔得颤悠悠的独木桥也变成了冷冰冰的水泥桥。
打水漂的小伙子在一次抗洪时被巨浪卷走了,污染的小河成了黑河,老桃树枯干了,黑色的残枝上,白头鸟于春天的傍晚叫着:白头,白头,白想念头……
我在生命饥渴的时候,总是梦见海洋和沙岸,碎浪辽阔地涌上沙滩的声音,使人想起爱抚和渗透,我的眼睛便开始湿润。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这个都市的,水泥板块的挤压总想把我变成水泥的一部分,目光带着水泥色,焦灼得冒火,渴望浮躁。无论睁眼闭眼,总是水泥扑面,只要出门便会撞上永远盖不完的水泥楼群。视野中的天空渐渐狭窄,从一角到一缝,眼睛便痛苦地发涩、红肿,莫名其妙地流泪。
我问自己:你为谁哭?
有一种残酷从摧毁人的目光开始,把寻找心灵故乡的路隔断,砌上水泥板块,按平方米高价出售。
混凝土搅拌机轰隆隆地宣称:它可以搅拌一切,包括灵魂和思想。
我在沙岸上走着,漫无目的,海洋的魅力之一就是散漫,我也想散漫一回,和脚下的浪花探讨现代生活的某个话题,如目光以及眸子的保养,这与化妆无关,只是因为水泥的粉尘侵入视网膜,并且还在继续集结,它们是想修筑堡垒吗?
大海什么也没有说,浪花渗透着我,海风吹过,略带咸味的潮湿的气息涌来,我知道那是一种遥远而古朴的呼唤:回到摇篮中去,离别的时间太长,我需要沉没。
我要选择一个角度跳海。
我不怕有人在岸上欢呼,说中国人太多,徐刚终于葬身大海了,我也不想声明我只是为了浸泡目光与眸子,我的担心是也许还会有义人扑到海里来打捞我,而这义人又很可能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会浮水吗?既然是沉没自己,何必累及他人?
一个寂寥如废墟的渔港。残破的渔网里是几条不到2寸长的死去的小带鱼,饱满的肚腹告诉我,它们活着便是带鱼妈妈了。
不再有缆绳牵挂的木桩长成了一片小树林,这小树林的每一棵树上,生命分成了两个层次,那些青枝绿叶在憧憬着未来,埋在沙土中的树杆则愁容满面地回想过去。
一面古旧的棕帆,一把折断的橹,相依在林中空地上。航程结束了,那帆那橹再也不会回到波浪中的船上去了。
于是便回想,回想风雨回想浪涛回想破碎回想断裂,回想失之交臂的另一面帆。
回想总是伤感的。
伤感能酿出一壶陈年老酒。
盼着下雪,渴望浪漫。
我终于看见那一间老房子了。
清亮的月色徘徊于老房子的窗口,夕照却在荒芜的门前铺上了红地毯。人去屋空之后,那期待依然。
老房子啊,用竹竿和树枝搭成的老房子,用芦苇涂着泥巴当墙的老房子,在稻草屋顶上铺一块玻璃当明瓦的老房子,你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母亲影子的老房子啊,如今裂缝游走漏洞里漏着日月灌满风雨的老房子,我怎能不思念呢?那是我生命开始的一部分,我的幼稚和纯洁使老房子成了我的天堂。当我长大,离去,童稚和少年的真诚被理想放逐,我离开老房子多远,便离开温馨与幸福多远。
我的目光已经湿漉漉了。
我把帆、橹以及破网和老房子的感觉小心翼翼地折叠,挂在肋骨上,然后走进老房子。
那一张床的帐帷永远地合拢了,床顶上奔驰的老鼠呢?那些童年的梦也都睡着了吗?或者竟已托付给了红蜘蛛,织着一张又一张的网,把昨天和今天连接成一根又一根丝线一个又一个圆圈?不再转动的是那一架老得将要散架的纺车,月光下的白纱线曾经千丝万缕地温暖着少小时的寒冷。
老房子背后就是那条小河了,小河封冻的时节,渔港便埋在雪里,屋檐下长长的冰凌是由孩子们急切的目光融化掉的。还有月亮,落在小河里由小小的波浪轻轻地掰成明亮的碎片。风车转动了……
我想我正在沉没,从老房子的裂缝里,从那一张破网的网眼,在红蜘蛛吐出的丝线上,灵魂荡过秋千之后,在不再开放的帐帷前默默祝祷之后,我沉没,带着小鱼的惋惜,和正在回想的树根与帆的思恋。
海风吹开每一根毛细血管之后,海水正涌进我的体内。我舔过自己身上的血,验证过血与海水的同根同源,一样的咸腥味儿。我流失太多的血管里,因为海水的注入而重新强壮地奔突。
沉没使我有了另一种目光,我看见正要出海的年轻的棕帆,对一群簇拥在沙岸上的孩子灿烂地微笑……
我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吗?
如今当这一面帆衰老默默回想时,我留在那帆上的目光不知是衰老了呢?还是也在滚烫明亮地回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