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茶服侍阿星睡下,已是三更。
就快入秋,夜已凉了。阿星睡觉不安稳,需要人时刻守着,帮她掖好被子。房间里灯奴都已熄灭,剩下两支小小的蜡烛照明,昏黄的烛光映着床上那一张粉红的睡脸。
阿茶看着床上那人的睡颜,忽然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长了这么大了。”
她转头看着阿酒,见阿酒双手抱在胸前,将头轻轻靠在床柱上,也在出神。
“不知道此番去景城……能不能遇见先生呢?”阿茶喃喃的说。
“先生”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阿酒的心里,让她冷淡的眉梢开始隐隐作痛。
景城,最初是流落严国的景国人的聚落。
当时的景城,还根本不算一座城市。没有城墙,没有道路,只有大大小小由破烂布头缝纫搭建起来的帐篷,住的都是逃难的人。
就是那一年,景国南方大雨连日,洪水滔天,而北方却干旱连年,颗粒无收。国不救灾,皇帝整日只知祭天,不知滥杀了多少人,滥花了多少钱。逃难的百姓们纷纷涌入大严国境内,戍边的士兵也跟着逃去。
严国的戍军接到皇令,不许杀害逃难平民,若发现士兵,一律充作战俘。当时戍边的严国将军在边境划出一块地,供逃难的人居住,虽不杀戮,也不救助,听天由命。
难民们有了栖身之地,却无粮食,方圆百里土地十分贫瘠,枯草丛生,只能吃草根过日子,又饿死了好多人。后来大家团结起来,将所有随身藏的金银首饰都聚集在一起,与牧民交换食物和小牛羊崽儿,靠着荒草枯根慢慢将牛羊养起来。这样相互帮扶,总算活下来一些人。活下来的那些人,把这片地方叫做“景城”,权当想念故国。
阿茶和阿酒就是当时逃过去的,父母在饥荒中饿死了,剩下孩子。本来也要饿死的。阿酒记得,那时她已经两日水也不得一口,奄奄一息,忽然感觉嘴里一阵湿润,随即被呛得涕泪直流,然后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
“对不起,我只有这个了。”
她缓过来,看见那人手上提着一壶酒。
那一年她十岁,从那以后她就叫作阿酒了。
救她那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转,那个小女孩后来就叫做阿茶。
那人抱着她们,拿着那壶酒,在草原里走了很久,才找到一户游牧人家。那壶酒被换成了几块干硬的麦饼,叫做馕。有了食物,就不会饿死了。后来他们又在那户人家帐篷的不远处找到了水源。然后慢慢的,那人又带了一些难民,拿着财物过来找那户牧民交换食物牲畜,跟他们学习放牧。
阿酒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只知道别人都叫他“先生”,她便也叫他先生。先生看起来二十多岁,白白净净,很不像逃难的人,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慢慢的,景城变成了一个破破烂烂却有模有样的村子。母羊生小羊了,可以出奶了。阿酒学着将羊奶挤进陶罐里,阿茶跟在她后面,摇摇晃晃的走着路。她将新鲜温热,飘着乳香的羊奶喂阿茶喝了一口,然后端着那一陶罐的羊奶,牵着蹒跚的小阿茶走回她们的帐篷。
先生坐在帐篷里,还有一个穿着斗篷,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人,也在帐篷里。阿酒没有见过他,但先生和他甚是亲密。那人裹着一袭饱经风霜的白色斗篷,斗篷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奶娃,静静躺在那陌生人的怀里。
先生和那陌生人促膝长谈,阿酒听见先生忽然叹息一声,道:“这丫头若是将大雨带到北方,该多好啊……”
又听见那陌生人说:“造化弄人。那雨若下在北方,便是甘霖,下在南方,就成了灾。”
怀中的奶娃哼了几声,先生叫阿酒把羊奶捧过去。那陌生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净的绢,沾着羊奶喂那奶娃,喂了几口,那奶娃又缩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别看她这么大一点,好像懂事一样,知道我们食粮少,每日只吃一点儿,也不哭闹。”那陌生人一根指头轻轻碰着奶娃的脸道。
“这么个有灵性的孩子……”先生说了这半句,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阿酒鼓起勇气走到那陌生人身边,看看他怀里的小奶娃,又看看沉默的先生,再看看那陌生人,问:“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呢?”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脸上写满疲倦与哀伤。小娃娃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他的身子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有两个多月了,还没有名字。”那陌生人最终还是回答她,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慈祥。
先生摸摸阿酒的脑袋,又看着那娃娃说:“既然他们说她是灾星……不如就叫她阿星吧。姓随母家,就叫‘越星’,你看如何?”
那人听了这句话,慢慢低下头,阿酒看见眼泪从他脸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