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接近那个女人。说来简单,她曾经是我未婚妻,虽然没死,而且整个人换了副状态,但我们毕竟在一起过,知道她爱去什么店,逛什么街,去哪里健身,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认识我。就这样,我频繁出现在她出现的每一个地方,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毕竟,只要凭正常智商都能感觉到那不是靠跟踪才会相遇的,她也开始把我当成一个有缘分的陌生人,一个可以托付心事的朋友,开始和我说她的一些事。这些事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但就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开始拼凑起来,往前推送,才明白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什么意思?”我问。
“最后一块拼图,”他说,“故事之外的故事,却是最终的故事,想听吗?”
“想。”
他长长叹了口气,“还记得那个很红的装置艺术家吗?因为红,所以搞了很多女人,东一个西一个,最后搞到自己的正牌女友都忍受不下去,离开了他。但不管怎么样,那也是个在人群中耀眼夺目的大美女,就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一个正处在人生迷茫期的中年生意人,那人婚姻也正好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本来好像还打算振作精神,但是一碰到她,完了,“砰”地天崩地裂,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这下子婚也离了,家庭也解体了,最重要的是那家的孩子正在读高三,面临高考,这下子还能考好吗?当然不能,完全考砸,没有一所学校进得去,然后也不回家,就在外面瞎混,终于混成了个小流氓。有一次在一个地下车库打劫的时候,被人防卫过当失手杀死……”
我缓缓吸了口气。
“好在失手杀死他的那个人家里有些钱,通过关系找到了当时业内风评厉害的金牌律师,委托辩护罪行。问题是那个律师却看中了他的女朋友,一场官司下来,赢倒是赢了,却用怎么也说不上地道的办法把自己的女朋友给让了出去。后来你也知道了,那个女人由于野心勃勃,和每一个她觉得有利的男人上床,被她的未婚夫,也就是当时那个律师连捅四刀,死倒没死,最后救了过来。但不知怎么,以往身上的那种不顾一切也要往上爬的劲头没了,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说是恐惧也好,想开了也好,开始想过安生日子了。这时认识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为此抛弃了他相恋多年的女友……
“被抛弃的女孩儿在一家旅馆的床上被我遇到,以一夜情的形式,让我一见钟情……”
我缓缓吐气,一时间想说什么,但脑子像被什么东西僵住了一样,什么也想不成。
“我也无数次地想过,这算什么?这是什么恶意的玩笑?我不断地想着,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他说,“世界上任何事都是有潜流的,表面上看起来花团锦簇,下面却有一道潜流,就是这道潜流,才决定一切,去向哪里。”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她和我在一起,”他说,“就像我一开始说的,她是我一见钟情的人,是我第一眼就确定的事情,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代价也在所不惜。我也眼见她对我的神情越来越温柔,相信终有一天是能够感化的吧?”
“喂?你做出租车司机不是为了不睡觉吧?”我突然想到。
“怎么会?”他说,“怎么能不睡觉?不睡觉岂不是死了?只不过现在,我每天回家睡觉都会让她拉着我的手,一开始她不肯,觉得我神经病,慢慢也就习惯了。现在不用我说,她都主动拉着我的手,就这么紧紧拽着直到我醒过来。尽管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为什么。”
“怕消失?”
“嗯,怕再一次一声招呼都不打地消失,我是哪里也不想再去了,就想待在这里,不过我想我也应该不会再消失了,”他说,“我的旅程已经结束了。”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听着车上音响里的《旅游岁月》。
“我也不止一次地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何苦经过这一出又一出的人生,我没设计过,我被抛弃的时候别人也不打一声招呼,我伤害别人,别人也伤害我,我为别人哭,反过来别人也为我哭,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背后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我不断地想着,终于有一天,我静静地抱着她,突然一下子豁然开朗,全部明白了。”
“是什么呢?”我轻声问。
“可能……仅仅是可能……”他说,“世上没有永恒的真理,却有普遍的规律,所以作为结论也好,感悟也好,可能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最终待在那个应该在的地方,不管现在身处何方,和谁一起,贫穷也好,富有也好,孤独也好,被人簇拥也好。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终点,而这个终点早就静静地在那里,它不会主动朝我们走来,只会不出声地静等我们漂流而至。而我们终会去到那里,不管经历什么,付出多少代价,到了那一天,所有的面纱全被揭开,以前欢笑过和痛哭过的东西才知道所为何来……”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车开进了越来越荒凉的郊区,两旁已经没有房屋,皆是密密麻麻的白杨树林。雾气弥漫,我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到了目的地后,我付给他钱,“问你的爱人好。”我说,他笑了笑,接过钱,对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挂挡开走,无影无踪。
《旅游岁月》一曲终了,我转身,面对这晨雾弥漫的森林。
跨出了那一步……
睡
已经连续一个多月睡不着了,也不是完全地睡不着,浅层的睡眠偶尔还是有的。但那样的睡眠像棉絮一样,既轻且碎,好像整个人置身于一片薄薄的冰湖上,湖面又广阔又寒冷,又正值黑夜,薄薄的一层冰下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偶尔还能听到细微的冰片碎裂的声音,这个时候,就陡然从梦中醒来,环顾四周,哪里也不在,就在一张床上,头顶的天花板如黑夜下的冰面。
说起来,大概是工作压力的关系。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一个叫黑眼圈的人。那是个姑娘,极其的漂亮。
我三十七岁。十年前,我还不在这个城市工作,在自己的城市里;十年前,社会结构还没变得这么快,忙碌工作、勤勤恳恳、朝九晚五是整个城市的基调所在。那个时候网络兴起了五六年,大家都还在论坛玩,一来二去,有的人默默耕耘,有的人就在里面红了,黑眼圈是里面最红的一个姑娘。
毋庸置疑,这是个ID。即便这个世界上有人姓黑,也不会取这么个名字,至于为什么取这个ID谁也不知道,也不关心。总而言之,突然有一天,论坛上疯传一组照片,照片上张张头像,全是效仿那个时候MSN的图像表情,惟妙惟肖。最重要的是,那是个极其漂亮的姑娘,又漂亮又可爱,张张表情奇样怪出,但统一特征就是:漂亮!惊艳的那种漂亮。
就连那个时候在电脑前的我都忍不住感叹: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啊……但也仅此而已,一来网上是谁、真人几何和我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二来我有自己的生活,那时我有一个相处稳定的女友,快要结婚。说一千道一万,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里生活。
谁知道快要结婚前,对方毁约了,具体原因谁也说不好,可能是有了更喜欢的人,可能是发现我并非良配。总而言之,对方在临近结婚前就这么把我甩了,毅然决然,毫无拖泥带水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十年前,我二十七岁,碰到这样的情况一片懵然,生活结构一下子倒塌,下了班面对一片苍茫大海。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前所未有地参加了一次网友聚会。
我们那个论坛里偶尔会有网友聚会,但次数极少,参加的也大多是生活中早已熟识的朋友。我那次也是被朋友带过去的,实在没办法,没事情干,睡不着觉,白天黑夜分不清楚,人事不知,天理不容。
进包厢的时候,就有一个姑娘拿着麦克风在里面乱扭乱跳,唱得乱七八糟,朋友拉了拉我小声说:“那就是黑眼圈。”
果然是个漂亮的姑娘,和照片上分毫不差。那会儿还没什么PS可言,什么美图秀秀更是没有,高鼻梁、大眼睛,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她唱完,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抄起桌上的啤酒一通猛灌,然后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也有些戒备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唱歌?”她单刀直入地问我。
“唱不动,”我说,“困。”
“那为什么不睡觉?”
“睡不着。”我说。
未婚妻走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一伸手空荡一片,这下彻底醒来,无语看天亮,到天蒙蒙亮再去上班。我当然没说这个,只是说了结果。她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一会儿,正好又有她的歌,她抄起麦克风蹿起,又在前面没头没脑地唱起来。
后来我们加了MSN,她问我为什么睡不着觉,我把原因说了。
“我也很久没睡好觉了,”她说,“每天喝酒还是睡不着。”
“为什么?”
“分手了。”
这么漂亮的姑娘还会分手?!
“我脾气太差,男朋友忍受了我三年。终于还是走了,一走了之,怎么求都没用。”
我心里叹息,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你还想她吧?”她突然问。
“想啊。”
“所以不会碰我吧?”
“什么?”
“我现在就想有人陪着我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就抱着我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再这样下去,我真怕突然就死了,暴毙。”
我在电脑前默默坐了很久。“来吧。”我说。
我把地址告诉她,没过一个小时,她就出现在我门口,拎着一个行李包,里面装着睡衣裤、洗漱用品,我接待她进来。我们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各自去洗手间洗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躺在床上,在一个被窝里,互相看着对方。
“不觉得很神奇吗?”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说。
“你之前唱的什么歌?”
“分手快乐,祝你快乐……”她轻轻唱起来,“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厌倦过冬,讨厌过冬,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
我裹着厚被子接着哼下去,一首歌没唱完,她在我边上,已经睡着了。
那是一场淋漓尽致的睡眠,好像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酣畅睡眠,一片苍茫,无穷无尽。如果睡眠可以分层的话,我早已一层层不知坠到何处了,本以为到了尽头,没想到百尺竿头还能再进一步,到了通道口,本以为是死胡同,没想到又势如破竹,就这么一路进发,不知去往哪里。我在梦里飞天入地,七蹿八跳,推理探案,奇淫技巧,时而纵马扬鞭,时而在地道拿着火把心惊而行,我在森林闻到花香,我在冰川仰望极光,我在世界的尽头一路睡睡睡,一直睡到宇宙黑洞里去。
醒来的时候,我们都呆了。
“睡得好吗?”我问她。
“好……”她痴痴地看着我,“怎么能这么好?!”
算了算,我们睡了足足有十四个小时。我们起床,向公司告半天假,然后各自上班。我们一下午都在MSN上挂着,谁也没理谁,到了下班时分。
“晚上……”她在MSN上问我。
“来!”我说。
她回家换了套新睡衣裤,又跑到我这儿。我们像昨天一样,飞快地洗漱,钻进被窝,看着对方。
“我们好像还不是很认识。”她看着我,突然想起来。
“也对,那就认识一下。”我说。
“你为什么和未婚妻分手?”
“结婚,共同生活,要考虑很多事情,考虑到后来,还没结,就累死了,不想结了。她先走的,比我勇敢,估计有新人了也不一定。”
“应该有了,不然不会这么勇敢。”
“你呢?”
“老喝酒,停不下来。一不开心就去喝酒,喝完回去他更不开心,我不开心就更去喝酒,恶性循环。”
我愣愣地看着她,“这种话题好像一点意思也没有。”
“还是睡觉开心。”她重重点头。
我们就又翻身下去,躺在被窝里,我翻身抱着她。
“你可以把我暂时当她,”她说,“但是注意别捅进来。”
“现在估计没那心思,”我说,“我肯定得先问问她和谁好上了。”
“如果是问我的话,我现在是和你躺在一张床上。”
“倒也是,”我愣了一会儿,“死循环……”
“所以别废话了,睡觉吧……”
我们便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