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爱一人 上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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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无处告别(3)

“就是说,在最后的半年里,我每天临睡前,都有一个强烈的信念:我不要再在这里醒过来,我醒过来的地方不要再在这里,拜托上帝,让我再次醒过来的地方不要在这里……这个信念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顽固,直到有一天……砰,我醒过来,我醒来的地方不再是那里,我也不再是那个人了。”

出租车的音响里放着好听的钢琴曲,轻柔,但又不失精确,我问他这是什么曲子,他说是李斯特的《旅游岁月》,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曲子,任凭车窗外的风景向后退去。

“你说的不在那里,不是那个人,是什么意思?”过了大约一分多钟,我才轻声问。

“不是意识形态上的,就是不在那里,不是那个人。”

我叹气。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下午,我从床上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是下午了,太阳已经完全照在被子上了。我大叫一声跳起来,想上班要来不及了。这才发现这张床和我平时睡的床不一样,更大更软,颜色也更艳丽。在我记忆中,别说现在了,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没有睡过那样的床,更别说边上还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

“一个裸体的女人,漂亮到无以复加,全身上下一丝不挂,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正闭着眼睛睡得又香又甜,身材好到像杂志上看到的模特一样。后来知道她确实是模特,但当时不知道。她裹着被子,用修长的双腿夹着被子,光溜溜的,大概是感觉到我从床上跳起来的关系,她醒了,还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在说,干吗了这是?一惊一乍的?

“我当然是呆了,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这是在哪儿?我想,这是谁?四周的房间装潢我见都没见过,到处是白色,白色加红色。我坐在那里,开始想昨天晚上是不是喝醉了,从哪儿带了个女人到这地方来,但怎么想都不对,昨天晚上明明一早就睡了。最关键的是,凭我这种货色,不管去到哪里,哪怕喝上八百桶酒,也带不回这样一个女人回来。这不是我们平时在大街上能见到的女人,这是只有在杂志上,在商厦的大灯箱广告上才能看到的女人,你懂吗?”

由于职业的关系,这样的女人我也见过一些,“大概能懂。”但我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发出声来。

“那个时候时间观念已经模糊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到处找洗手间,好不容易到了洗手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叹气,“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当然是男人,比我帅150倍的男人,头发又卷又亮,鼻子又高又挺,眼神……平时我看到这种眼神都会忍不住跪下来,但现在那个眼神就在镜子里看着我自己。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突然那个女人从身后贴上来,搂着我,在我耳朵旁边问: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一个裸女贴在你背后问你想什么?我怎么可能有什么别的想法?”他说,“我当然是拽着她的手,拖进卧室,把她给搞了啊!”

这一次,我大概是叹出声来了,连我自己都听得到,长长的叹气声。

“我怎么可能想别的啊!那是我以前做梦都想搞的那种女人啊,但怎么可能搞得上啊,我甚至一边搞一边在想,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肯定是在梦里,既然做梦那就不要客气了,更何况从她的反应来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甚至还因为我的反应比平时激烈而更加兴奋,到最高潮的时候,她紧紧握着我的双臂,用一种几乎濒死的眼神看着我。这个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问了她一个问题,我真佩服我自己,我拽着她的头发,‘快,叫我,叫我名字!’然后她看着我,一次比一次响地叫出了一个我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后来我在一个人的时候,上网查了这个名字。原来这是一名当红的前卫装置艺术家,不用说,那个人现在是我。问题是,在那之前,我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装置艺术,但我想既然已经变成了那个人,怎么也得了解一下。一了解才大吃一惊,原来我在这个世界上大红大紫,而且红得莫名其妙,‘我’把不同的甚至被人扔掉、废弃的东西组合起来,以某种方式摆放在那里,自然有人明码标价,而且高得吓死人。经过国外媒体一报道,在东西方世界皆负盛名,随便我以什么样的东西,什么样的组合放在那里,大家都会赞叹不已,按说这种东西怎么红得起来呢?至少我是不明白,但没办法,就是红,红得众星捧月,甚至连我经手稍微点拨过的女模特都会一下子变成‘当红炸子鸡’,所有人疯抢。

“不用说,在这过程中,我搞了很多美女。一开始是发泄性地搞,到后来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每天醒过来,都躺在不一样的床上,身边是不一样的女人。那种东西是有瘾的,一开始你觉得和一个那样的美女上过床,整个人生都不会有遗憾了,但接下来就想尝第二个,十个一过,好奇心已经消失,几乎变成了想把活着的认识的美女通通搞一遍。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第一天我醒来边上躺着的女人,是我正经交往的女朋友,也是一个模特。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什么好上的,我也没兴趣探究,完全被自己的生活high翻了,每天除了出席酒会就是和女人上床,兴致起来随便拣过什么东西拼一拼。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她失踪了,不见了,人间蒸发,一声招呼都不打。

“我也知道她之前在忍受我,忍受到不可忍受的程度才一走了之。问题是我知道她在忍受我,但这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还是有些气恼,我试着找过她,但没找多长时间,就停下了,因为我发觉,我连当初为什么想和她在一起都不知道,也就是说,我找回她的意义在哪里?如此作罢,但一下子,我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无边的失落中。

“在那样的失落中,我一下子觉得现在所处的一切都没有意义,美女也好,鲜花也好,酒会也好,更别说我那原本就毫无意义的‘装置艺术’。于是我开始闭门不出,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干,谁来也不见。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以前胡混的女人也迅速把我忘记,外界传我江郎才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逃,我不想再在这里了,我要再次用那种决绝的方式,消失!”

我闭起眼睛。

“刚开始很不顺利,每天醒来还是对着同一个天花板,于是我开始吃药,大批量地吃安眠药,我小心地把剂量始终掌握在意识模糊,但又不会死的程度,就这样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终于成功了。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张床上。我……变成了一个生意人。”

“生意人……”

“一个大公司的副总。”

“那长得还跟原来一样吗?”

“不一样,肥肥胖胖,大腹便便。但我也无所谓,反正帅哥已经当腻了,当吐了,当个憨态可掬的生意人也蛮好的。

“如果第一次让我很惊讶的话,那这一次就习惯多了。就这样,我的生活开始变成了喝酒,不停地喝酒,喝到差点把肠子吐出来,就是为了签一笔笔合同,每次酒过三巡在夜总会的台子上签的。我带客户去夜总会,每个夜总会都有储值超过十万的卡,但我自己从来不找女人,既不碰也不说话,我之前睡了那么多美女,每一个都比她们中最漂亮的要漂亮,我为什么还要搭理她们呢?我的快感全来自于签合同。但就这样,我的客户居然认为我是个很可靠的人,因为我不好色,是个工作狂,你能想象吗?”

我摇摇头。

“我也没法想象,我只是想签合同嘛。但我最终还是喝进了医院,医生说再晚送一会儿,我就死了,老婆在边上哭。为了事业嘛,我之前一直这么对她说,‘为了让你和儿子过得好’。但事实上根本不是那样,我和我老婆根本就不熟,虽然结婚证上说我们已经结婚十八年,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我和她都不熟。她是个脸色发黄的四十岁女人,每天在家里烧饭做菜,喜欢打扫卫生,一本书也不看,就觉得女人的天职是照顾好家庭,这样的女人,我也不想熟。所以我每天回到家的时候都是三四点,老婆睡了,儿子也睡了,我就在窗边呆呆地望着窗外,想我这是在哪儿?

“有一次,我记得我老婆问过我一个问题。那一次我喝得晕晕乎乎,三点多才回到家,躺在床上,没想到她压根儿没睡,没过多久就感觉到她翻过身来,在身后抱着我,轻声问我:‘我们还回得到以前吗?’我渐渐感觉背湿了一片,明显是她流下的眼泪,但我根本没法回答。以前?以前是什么?在我钻进这个躯壳,以这个人的身体大摇大摆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记得我只说了一句:‘睡吧。’然后我又想了想,大概是不忍心,又加了句:‘能。’然后我就闭上了眼睛,你猜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在哪儿?”

“在考场。”他大笑起来,“我变成高考的学生,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高考的学生,在考场的时候怎么会睡得着,我看了看卷子,没有一道题是会的,以前都学过,现在全忘光了。我想了想,还是别再害他了,赶紧再睡过去吧,于是我又趴在桌子上睡了。”说到这里,他又微微笑了笑,“至于那个人是谁,后来考得怎么样,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只记得窗外的夏风、蝉鸣,边上皱着眉头的女生。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在哭。”

“哭?”

他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在哭什么,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父亲,而我正趴在病床上哭泣不已,白白的床单全部被湿透。周围杂七杂八地站了很多人,大多是女的,可能是我的亲戚姐妹之类的。我后来在她们的对话中渐渐得知,我竟然是一个业内闻名的律师,才三十出头就靠着天才辩术赢了无数官司,可真当父亲死亡时却什么也做不了,总不能跟阎王也谈判吧?人生无常,关于这一点,我比谁都有体会。

“我身边有一个未婚妻,是我从托我辩护的客户身边抢来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原本是别人的女朋友,是我原先帮人打一个官司,一件过失杀人案,却看中了被告的女朋友,一场官司下来,不仅赢了,那个女人也归我了,应该说是对方心甘情愿地投诚于我,因为相比一个有过杀人记录的杀人犯——不管是因为什么杀的——无疑是我这个正面临光辉前景,在事业上也毫无败绩的青年精英更值得依靠,更可爱得多。

“我非常喜欢我的未婚妻,虽然按理说,之前‘泡她’的过程我没有参与,但她无疑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灵巧、优雅,也不失漂亮,身材也好,一双大大的杏眼灵活四动,一看就知道善于察言观色。说一千道一万,是那种懂事的,能带得出去的那种人。

“由于我这样的社会身份,又时常需要出席各种场合,无疑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和谁都能得体地说话但又不露锋芒。每次我扶着她凹凸有致的腰线和人寒暄的时候,都感到非常满足。回忆起来,那是我为数不多感到幸福的时刻,虽然有些虚荣。”

“但事实上,她是下流的,无比下流和龌龊。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她几乎和每一个经由我认识的男人上床,从这张床上下来,到另一张床上去。但在我面前丝毫不露痕迹,瞒得天衣无缝,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往上再攀登一步的把手而已。对她来说,跟人睡觉根本不是个事情,从这张床上下来,到另一张床上去,无比轻巧和灵活。

“她骨子里有一种对道德毫无概念的浑然天成的东西。

“我知道的那天晚上,我给自己灌了两瓶洋酒,非常优雅地敲响了她家的门。她开门微笑的瞬间,我在她身上捅了四刀,每一刀都捅在同一个地方,大概我想用这种方法告诉她什么叫专注吧。她一边爬,我一边在她身边走,然后掰过她的身子,在同一个地方再捅下去,就这样捅了四刀。再接下来,我站在被告席上,法官问我需不需要辩护律师,我摇头说不要,他又说你要不要自辩,我也说不要。我到现在还记得跪在刑场上,子弹穿过我头颅的声音,像风一样。

“‘你愿意跟着一个曾经杀过人的人在一起,还是跟像我一样前途无量的社会精英在一起?’我记得我和她的第一次谈话,是以这句话结束的。

“然后我就再次醒了过来。”

“雪白的床单,对面睡着一个女人。像以前每一次一样,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是在一个旅馆里,我翻遍了在地上的牛仔裤,也找不到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我对面的女人大概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皮肤雪白,睫毛覆盖下来一动不动,脸上有一种非常稚气的东西,我看了她很久。然后站起来,从旅馆的窗口向外望去,江边的汽笛,还有钢架桥上来回穿梭的车。我什么都不确定,我只知道一点,在那天晚上之前,她和我也并不认识,我们是一夜情。可是我对她却一见钟情。

“虽然我之前穿过不少人的人生,但对谁也没一见钟情过,甚至最早睡过的几十个女人中也没有谁给过我这种感觉,这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像穿过一片长长的花丛,每一朵花都长得很漂亮、很舒展,但这其中会有一朵花,虽然看起来和别的花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朵花是不一样的,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它花瓣的每一个轮廓都和我心里那块空缺契合,一见钟情。

“但这朵花自己不知道,她只是一朵花,你怎么会指望它自己会知道呢。她醒过来,起身要走,我拦住她,把我感受到的东西通通告诉她,然后她就带着一种充满讥屑的表情笑了起来。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一见钟情?’”

“我确实不知道她是谁,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这一次,我再也不想随随便便地穿过谁了,我再也不想再过渡到任何人的人生中去。我穷尽几生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朵花,接下来,我只需要知道她是谁,以及我们为什么会在一张床上。

“我开始跟着她,她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她也无所谓,就任由我跟着。她回家,我就在她家楼下坐着。由于怕出什么闪失,我再也没敢睡觉,没敢往深里睡,只是打个盹儿,然后一个机灵醒过来,就像你出门,转弯,突然发现忘了带钥匙的那种睡法。

“一个星期后,她崩溃了,常常喝醉了转身过来打我,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叫: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他?

“原来她有一个非常相爱的男人,两个人感情非常好,是她非常用心对待的一段感情。但是不久前的一天,那个男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就把她甩了,什么原因也没说,就是冷不丁地甩了,说已经没感情了,她不信,一次又一次地到那个男人家门口哭,但是没有用,那个男人对她越来越绝情,为什么呢?她问我,我哪儿知道为什么。她不信,开始整夜整夜地和我守在那个男人家楼下,我也没事,就陪她守着。直到有一次,我们亲眼目睹那个男人送一个女人出来,他没有看见我们,我们却看到了他们,她面如死灰地站在我边上,而我却浑身冰冷。

“那个被我捅了四刀的女人,并没有死。只是换了副表情,看起来又麻木又疲惫,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自己,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那到底上帝在和我开一个什么恶意的玩笑?

“她当然不知道我认识那个女人,见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出租车,还打我,一边打一边说你不是说爱我吗?如果爱我就去把那个女人勾引过来啊!

“当然,我觉得她疯了,这是一个女人极度崩溃下才能说出的疯话,但对我来说却不一样,这里面确实有我想知道的东西,有我想明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