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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没什么、没什么,朋友们,”她温和地回答。

她抬眼看看糕点师,似乎想用目光向他表示谢意,可是一眼看见店主头上的红帽子[注],她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唉呀,你们出卖了我?……”

店主夫妇没回答,厌恶地指指帽子。不知是因为错怪了他们,还是因为高兴,老妇人一下涨红了脸,像孩子一样轻声说: “请原谅。”

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路易给糕点师,说: “这是我们讲好的价钱。”

有一种贫困是只有穷人才能看出来的。糕点师和他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又看看老妇人,目光中交流着同一个想法:这个金路易大概是老妇人最后的财产了,你看她交出这枚金币时双手在颤抖,她凝视着金币的目光流露着痛苦,而不是吝啬;她知道这个金路易包含着多大的牺牲。饥饿和贫困像恐惧和苦行生活一样在她脸上刻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衣着还留有一些豪华的痕迹:陈旧的绸缎,褪了色但还干净的斗篷,细心织补过的花边;不过,昔日的富贵只剩下这一丝一缕了。店主夫妇有点怜悯她,可又舍不得到手的钱财,于是讲点好话来减轻良心的不安。

“公民,你看上去很虚弱。”店主说。

“夫人要不要吃点什么?”妻子打断他的话。

“我们的汤很不错。”丈夫补充说。

“外头那么冷!夫人大概在路上受寒了吧?您可以在这儿歇歇,暖和暖和……。”

“我们并不像魔鬼那样心肠坏!”糕点师大声说。

老妇人被这番充满善意的话感动了,便老实告诉他们,刚才她被一个人盯梢,眼下不敢一个人回家。

“就这么点小事?!”戴红帽子的店主说,“那好办,你等我一下!”

他把金币交给妻子。一个商人用一件次品卖了高价时,心里也会生出一种类似感激的心情,就是在这种感激之情的驱使下,他去穿上了一套国民自卫军[注]制服,拿了一顶帽子,挎上一柄短刺刀,全副武装回到店堂。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妻子已作了一番考虑。有些人一时冲动下会伸出援助的手,深思熟虑后就打退堂鼓了。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怕丈夫被牵连,扯扯他的衣角想拦住他。可是丈夫出于仁慈心,自告奋勇要护送老妇人。妻子赶紧说: “那个让女公民害怕的人好像还在店铺前面走来走去。”

“我也这么想。”老妇人天真地说。

“万一那人是个暗探呢?……万一有什么阴谋呢?你别去吧,还是把那盒东西要回来……”女人在丈夫耳边轻声说,这番话顿时使店主失去了浑身的勇气。

“嘿!我去教训他两句,马上叫他不敢再缠住你。”糕点师气势汹汹地说着,打开门奔出去了。

老妇人像孩子一样顺从地又坐了下来,神情呆滞。

店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脸色原来很红润,又总是被烘糕点的炉火照得发亮,可此刻变得铁青。只见他害怕得两腿发抖,瞪着醉汉一样的眼睛,一进门就怒冲冲嚷道: “你这该死的贵族,想叫我们掉脑袋啦?……快离开这儿,再也别进我的门,别指望我加入你们的谋反活动[注]!”

说着他想把老妇人已经放进口袋的盒子拿回来。他的手刚刚碰到老妇人的衣服,老妇人突然恢复了年轻时候的灵敏,一步冲到门口,迅速打开门,在他们面前消失了,留下店主夫妇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发抖。老妇人知道,一到外面除了上帝再没有别的保护者了,但她宁愿在路上遇到危险,也不愿失掉刚买到的那盒东西。她快步走着,然而不久便感到体力不支了。那暗探毫不放松地跟着她,已经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了;她不得不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缺乏应变本领,她不敢向他发话,也不敢朝他看。她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后面的人也放慢了脚步,始终保持一段能监视她的距离,简直就像她的影子。

这两人再度走过圣洛朗教堂时,正好钟敲九点。任何人,哪怕是最脆弱的人,往往在感情强烈波动一阵以后会慢慢平静下来。因为,要是说情感是无限的,我们人体器官所能承受的却是有限的。老妇人看到她所认为的迫害者到现在丝毫未加害于她,渐渐倒把他看成是一位暗中热心保护她的朋友了。她把陌生人出现的前后情况联系起来,想找出根据证明这种使人宽慰的看法是合乎情理的。她不能不承认她并未发现这人有什么歹心。她忘了刚才糕点师对陌生人是多么害怕了。现在,她步履平稳,不慌不忙走上圣马丁高地,半小时以后来到一幢小楼前面。小楼靠近郊区干线和通往庞丹门的公路的交叉口。这地方至今还是巴黎最冷僻的地区之一。零零落落散布在人烟稀少的洼地里的小屋都是茅草房,围墙全是用泥巴或牲口骨头垒起来的。从圣肖蒙高地和美城区高地刮过来的寒风简直能穿透它们。但是这荒凉的地方却成了陷于贫困和绝望的人们的天然庇护所。可怜的老妇人竟有勇气在夜里走过这一条条僻静的小街。那个紧跟着她的人一到这里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他沉思似地站在那儿,犹豫不决,朦胧的街灯勉强透过夜雾照在他脸上。老妇人由于紧张,眼光变敏锐了,她觉得陌生人脸上有某种阴森可怕的东西,于是她又害怕起来,趁着那人犹疑不前的当儿,她在黑暗中溜到那座孤零零的小楼前面,拉了一下门簧,魔幻般地很快不见了。陌生人一动不动站着打量这幢房子。这是圣马丁区典型的破旧住房,单薄简陋,摇摇欲坠。墙壁是用碎石砌的,抹的一层石灰已经发黄,而且到处有裂缝,令人担心风一吹就会倒塌。铺着褐色瓦片的屋顶长满苔薛,有好几处凹陷,像是不堪积雪的重压。每层楼有三扇窗户,窗框在潮气侵蚀和日光曝晒下已经腐烂脱样,寒气可以长驱直入钻进每个房间。这幢孤零零的房子很像一座被时间遗忘尚未摧毁掉的古老钟楼。小楼有个顶阁,有几个大小不等的十字窗。只有这些窗户还透着一线微光,整个楼的其他部分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老妇人艰难地上了楼。楼梯又陡又简陋,旁边有一根绳子代替扶手。她神秘地敲了敲阁楼的门,一位老人来开了门,递给她一把椅子,她急忙坐下来。

“躲起来,快躲起来!”她说,“我们很少出门,可我们的一切行动还是被人知道了。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的行踪。”

“发生什么新情况了吗?”坐在火炉旁的一位老妇人问。

“从昨天起就在我们屋子周围转来转去的那个人,今晚盯上我了……”

小屋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神情非常恐惧。三人中还是老人比较镇静,也许正因为他面临的危险最大。勇敢的人总是这样,一旦遇到危险和迫害,他们总先想到牺牲自己。老人认为,自己每幸存一天,就是对厄运赢得一次胜利。从两位老妇人望着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她们所关心的就是这位老人。

“两位嬷嬷,为什么对上帝失去信心呢?”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注],当周围是一片凶手的狂吼和垂死者的惨叫时,我们不是还唱上帝的颂歌吗?上帝之所以把我从这场杀戮中拯救出来,肯定是给我安排了另一种归宿,我应该毫无怨言地接受。上帝保护他的孩子们,又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支配他们。现在要照顾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不,”两位老妇中的一位说,“和一位教士的生命相比,我们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呢?”

“从离开谢勒修道院[注]的那天起,我就认为自己是已死的人了。”晚上没出门的修女说。

“这是圣体饼。”第一个修女说,一面把盒子递给教士。她忽然惊叫道:“有人上楼梯!”

三个人一起侧耳细听……,脚步声停止了。

“万一危及你们,”教士说,“你们也别害怕。我知道,有一位我们能信得过的人已经想好了离境的办法,他会来取我给朗热公爵和鲍赛昂侯爵的信。信中我请他们设法帮助你们离开法国,以免受到贫困和死亡的威胁。”

“您不和我们一道走吗?”两位修女一齐轻声问,语气中流露着绝望。

“哪里有人受难,我就留在哪里。”教士诚恳地说。

她们俩沉默了,无限钦佩地望着他。

“玛尔特姣妹,”教士对取回圣体讲的那位修女说,“有人来取信时你们说H。

nna[注],他应该答Fiat、luntas[注],那才是使者。”

“楼梯上有人!”另一位修女叫道,一面打开屋顶下的一个隐蔽洞。

这回,在夜深人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到一个男人走在沾满于泥巴、高低不平的楼梯上的脚步声。修士费劲地钻进像柜子一样的洞里,修女在他身上盖了些旧衣服。

教士门声说: “您可以关上洞门了,阿伽特娘媳。”

教士刚刚躲好,就听到三下敲门声。两位修女打了个哆嚷,四目相对,好像在问对方该怎么办,却都一句话也不敢讲。她们俩看上去都有六十多岁,与尘世隔绝已四十多年了。正像温室的花草习惯了暖房的空气,一旦搬出室外就会死去;她们过惯了修道院的生活,再也不能设想过另一种日子。一天,修道院的铁栅门被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