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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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愿把整个世界都奉献给您。”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她说。因为过分激动嗓音都变了。

“您只接受我的钻石吗?”

“您永远不会向我讨回去吗?”她问。

“永远不会。”

她把戒指戴在手指上。马夏尔满以为幸福已经不远,他伸出手想搂住伯爵夫人的腰,伯爵夫人倏地站起身来,用清亮的、毫不动情的声音说: “先生,我毫无顾虑地收下这只钻石戒指,因为它本来就属于我。”

审查官惊得目瞪口呆。

“德·苏朗日先生不久前从我的首饰里拿走了这只戒指,还说把它弄丢了。”

“您搞错了,夫人,”马夏尔恼火地说,“这戒指是我从德·沃德勒蒙夫人那儿得来的。”

“正是,”她微笑着回答,“我丈夫向我借了这只戒指,把它送给了德·沃德勒蒙夫人,她又送给了您,我的戒指作了一次旅行,如此而已。它也许能把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诉我,并且教我怎样自始至终博得别人的欢心。先生,请相信,这只戒指若不是我的,我绝不会冒险花这么大的代价去得到它,因为听说年轻女人在您身边是很不安全的。好了,您瞧,”她补充说,一面扳动安在钻石下的簧片,“德·苏朗日先生的头发还在里面呢。”

说完,她向大厅奔去,动作如此轻捷,要想追上她大概是徒劳的,而且惊得目瞪口呆的马夏尔也没有兴致做这种尝试。德·苏朗日伯爵夫人的笑声在小客室里起了共鸣:狂妄的年轻人发现,上校和德·沃德勒蒙夫人正站在两棵小树中间开怀大笑。

“你要骑我的马去追赶被你征服的女人吗?”上校问。

两人着实拿男爵取笑了一阵,但他毫不介意地忍受了,因此他们没有把这天晚上的事给他张扬出去,而这天晚上男爵的朋友却以自己的战马换来了一个年轻、富有、漂亮的女人。

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从昂丹大道回到她居住的圣日耳曼区时,一路上心里非常担忧。离开贡德维尔府邸之前;她曾寻遍了所有的客厅,既没看到姑母,也没看到丈夫,这两人已先走了。于是,可怕的预感开始折磨她那颗天真的心。自从德·沃德勒蒙夫人把她的丈夫拴在自己的战车上以后,她默默地目睹着丈夫精神上的痛苦,同时满怀信心地希望,总有一天丈夫会幡然改悔,回到她身边。因此,她是带着极其厌恶的心情答应照她姑母德·朗萨克夫人设想的计划行事的,现在她担心自己做错了。今天的舞会使她纯洁的心灵感到悲伤。她先是被德·苏朗日伯爵那阴沉、痛苦的神情吓坏了,接着她情敌的美貌更使她分外惊恐,而社交界的道德败坏早就使她十分揪心。马车从王家桥上经过时,她把藏在钻石下那已被亵渎的头发扔掉了,这头发过去是作为纯洁的爱情的信物赠送给她的。她回想起长时间来自己忍受的痛苦,不禁凄然泪下。想到多少女人为了求得家庭的和睦而不得不忍气吞声,把她所体味过的那种残酷的忧虑深深埋在心底,她便不止一次地浑身战栗。“唉!”她思忖着,“没有爱的女人又怎么办呢?她们从哪儿汲取宽容别人的力量呢?姑母说,是理智支持着她们的忠诚,我不相信。”她还在自哀自叹时,她的跟班已放下马车华丽的脚踏板,她从车上跳下,奔入自己府邸的门厅。她急忙跑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时,发现丈夫坐在壁炉旁边,把她吓得一哆嗦。

“亲爱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您不用我陪伴,也不通知我一声,就一个人去参加舞会的呢?”他用异样的嗓音问,“要知道,一个女人不跟她丈夫在一起总是有失体统的。您今晚躲在那个黑暗角落里,大大损害了自己的名声。”

“啊!我的好莱翁,”她用抚爱的声音说,“我忍不住想看看你又不愿让你发现。是姑妈带我去舞会的,我在那儿很高业 这充满感情的语调使伯爵无法再假装严厉了。原来,他刚才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同时又害怕妻子回来,因为她在舞会上肯定得知了他的不忠行为,他本以为能瞒住她的。于是,他试图用自知有愧的情人惯用的手法,来个先发制人,这样妻子虽然有理,也不能对他发怒了。他默默地看着妻子,觉得她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首饰,显得更美了。伯爵夫人此刻很幸福,因为她看见丈夫在微笑,又见他在这个时候坐在她的卧室里,他已经颇有一段时间不常来这里了。于是她看了丈夫一眼,目光里注入了那么多柔情,她自己也不禁脸一红,垂下了眼睛。妻子的宽恕使苏朗日万分欣喜,尤其因为这一幕发生于他在舞会上经受了那么多精神折磨之后;他抓住妻子的手,怀着感激之情吻了吻:爱情里常常包含感激之情,不是吗?

“奥棠丝,你手指上是什么?把我的嘴唇碰得那么痛?”他笑着问。

“是我的钻石戒指,你说你弄丢了,现在我把它找回来了。”

蒙柯奈后来没能娶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虽然他们俩曾融洽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原因是这样的:在奥地利大使为庆祝拿破仑陛下与弗朗索瓦二世的女儿结婚而举办的舞会上,发生了一场使这次舞会永远出了名的可怕的大火,德·沃德勒蒙夫人便是这场大火的牺牲者之一。

一八二九年七月 -------------- 亦凡公益图书馆巴尔扎克作品选 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注] 献给吉约内—梅尔维勒先生[注] 亲爱的老东家,我应当向那些什么都想知道的人们说明,我在哪里学 到足够的法律程序,使我能驾驭我的小天地里的种种事务;我应当怀念那 位幽默而和善的人,他在一次舞会上遇到事务所的另一位见习书记斯克里 布时说:“到事务所去吧,我保证那儿有事可干。”但是我想,不用我在 此当众表明,您也会深知本文作者对您的深厚情谊。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八点钟左右,在巴黎近郊的圣马丁区,一位老妇人沿着伸展到圣洛朗教堂前的高地陡坡急步走下来。白天下过很大的雪,脚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几乎听不出声音。街上很冷落。四下寂静得叫人害怕,更何况这时整个法国正在一片恐怖中辗转呻吟;因此,老妇人一路还没遇到一个人。再说,她的视力早已衰退,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见远处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像影子一样在郊外空荡荡的大路上移动。老妇人壮着胆子,一个人穿过这僻静地带,仿佛她的年龄是一张护身符,能使她免遭任何灾难。过了亡人街,她听出身后有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她觉得不是第一回听到这声音了;她害怕有人盯梢,就尽量加快步子,想在前面一家灯光较亮的店铺门口看个究竟。走到从那家店里平射出来的灯光下,她猛然回过头,瞥见夜雾中一个人的身影;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已足以使她心里明白了,她害怕得脚下踉跄了一下。毫无疑问,那个陌生人从她迈出家门第一步起就盯上她了。要甩掉这个暗探的念头给了她一股力量。她无法进一步思考,只得加快脚步,好像这样就能逃脱一个无疑比她敏捷得多的男人的跟踪。跑了几分钟后,她来到一家糕点铺前,便急忙闯进去,跌坐在柜台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在她咔嚓一声放下门上的卡锁时,柜台里面一位正在专心刺绣的年轻妇人抬起头来,透过玻璃她认出老妇人身上那式样古旧的紫色绸斗篷,便急忙打开一个抽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拿出来交给老妇人。她的动作和表情都说明她想赶快把来人打发走,好像这是一个大家不愿看见的人。她发现抽屉空空的便有点焦躁,看也不看老妇人一眼就急匆匆走出柜台,往店铺后间去喊她丈夫,但她丈夫却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你把那东西放在哪里了……?”她问,样子很神秘,一面用眼睛瞟了瞟老妇人,没有把话说完。

糕点师傅瞥见来人头上那顶缀了很多紫色缎结的黑绸大软帽,望了妻子一眼就走了,那目光好像说:“我怎么能让那玩意儿搁在你柜台里呢?”女店主见老妇人始终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很是惊讶,便走到她身边,一看她那模样,不免又同情又好奇。虽然老妇人像所有苦修者那样一向面色苍白,可此刻还是不难看出,她刚才一定受了什么刺激,脸色惨白得异乎寻常。她的帽子遮住了头发。那头发肯定是岁月催白的,而不是搽了发粉[注],因为她的衣领很干净,没有发粉的痕迹。她那不加修饰的面容像修女一样严肃,轮廓端正,透着点傲气。过去,上流社会的人有他们特殊的举止和习惯,与一般平民不同,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贵族。女店主确信,这位老妇人大革命前一定是位贵族,而且还是宫廷里的人。

“夫人……”她脱口尊敬地喊了一声,忘记了当时是禁止这样称呼的。[注] 老妇人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店铺的玻璃窗,仿佛玻璃上呈现出什么可怕的形象。

“公民,你怎么了?”回到店堂的店主人问道,一面送给她一个糊着蓝纸的硬纸盒,这才把她从幻境中拉回到现实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