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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他就会逐渐对这个人产生真正的关切。上流社会的女人以及高等妓女本能地意识到这个道理;也许她们并未意识到,但却不知不觉地在运用这个道理。所以,伯爵夫人待到第一阵感激和惊讶之情过去以后,便因能使一个男人为她作出这么多的牺牲,战胜那么多的困难而沾沾自喜起来。她被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爱着。拉乌尔还不知道,他那虚假的荣华将使他受到什么样的约束;女人是不容许她们的情人从偶像的底座上跌下来的,正如人们不能原谅天神有任何卑劣的行为一样。玛丽还不知道拉乌尔在韦里酒家吃夜宵时对他的朋友们揭开的那个谜底!这个出身微贱的作家在搏斗中度过了他青年时期的头十年,现在他想得到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的爱。尚福尔[注]说过,爱情若没有虚荣心支持就是脆弱的。现在,正是虚荣心支撑着拉乌尔的爱情,而且使它日益膨胀。

“你能对我发誓你不属于、而且永远不属于任何别的女人吗?”玛丽说。

“我生命中没有时间可以给其他女人,我的心里也没有位置可以给其他女人了,”

他回答道,并不以为自己是在撒谎,因为他是那么瞧不起佛洛丽纳。

“我相信你的话。”玛丽说。

走上停放马车的小路,玛丽离开了拉乌尔的胳臂,拉乌尔则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好像刚碰见她似的;他把帽子拿在手里,陪她走到马车跟前,然后沿查理十世大街跟着车子走了一程,鼻子吸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眼睛看着被风吹到车外的垂柳般的羽毛。虽然玛丽高尚,愿意放弃见到他的欢乐,但拉乌尔受着情欲的驱使,还是出现在她所到之处。见他这样浪费对他来说是如此宝贵的时间,伯爵夫人想责备他,可又不忍心,她那副既嗔又喜的神态,真叫拉乌尔疼爱极了。玛丽管起了拉乌尔的事务,正式给他规定了每天的时间安排,为了使他没有借口到处乱跑分散精力,她呆在家里不出门。她每天早晨读报,并预言连载小说家艾蒂安·卢斯托(她觉得这人的文章妙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克洛德·维尼翁以及所有的编辑都是前程远大的人。玛赛去世后,她劝拉乌尔公正地评价此人。拉乌尔写了篇很有气魄的动人的悼词,既称颂了已故大臣,同时又批评了他玩弄权术、敌视民众,玛丽读得如醉如痴。不用说,她在竞技剧场台侧包厢观看了拿当一个剧本的首场公演,拿当指望靠这个剧本的收入支持他的企业。演出看来很成功。但玛丽上当了,掌声是花钱买来的。

“你没来意大利歌剧院看告别演出吗?”杜德莱勋爵夫人问她,玛丽是散戏后去她家的。

“没有,我到竞技剧场去了,有一个戏在那儿首场公演。”

“我可受不了通俗笑剧,我对这种戏剧形式的态度和路易十四对特尼埃[注]的画所持的态度一样。”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我倒觉得通俗笑剧的作者有了进步。”埃斯巴夫人说。“现在这种戏已经成了挺吸引人的喜剧,风趣盎然,要很有才气才写得出。我挺喜欢看。”

“而且演员也极好,”玛丽说,“竞技剧场的演员今晚就演得很出色。剧本合他们的意,对话耐人寻味,妙趣横生。”

“就像博马舍[注]写的对话。”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拿当先生还称不上是莫里哀,不过……”埃斯巴侯爵夫人说,一面看着伯爵夫人。

“他搞些通俗笑剧。”夏尔·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说。

“也搞垮了几个部。”玛奈维尔夫人接过话头说。

伯爵夫人一言不发;她想找几句尖刻的俏皮话来回敬她们,但因心里气得发抖,只说了句“他也许会建立几个部呢”,便找不到更好的话了。

所有的女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玛丽走后,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叫道:“她爱拿当到了崇拜的地步!”

“她对此并不隐瞒。”埃斯巴夫人说。

五月到了,旺德奈斯把妻子带到他的领地去了。玛丽只能从拉乌尔热情洋溢的信中得到安慰,她也天天写信给他。

伯爵夫人的离去本来可以把拉乌尔从他跌进的深渊里救出来,如果佛洛丽纳在他身边的话;然而,他是孤身一人,周围的朋友一经看出他想驾驭他们以后,就都成了敌人。他的合作者眼下都恨他,准备在他失败的时候再给他援助和慰藉,在他成功的时候向他顶礼膜拜。文学界一向如此。人们只爱不及自己高明的人。谁要是想高升,大家就都成了他的敌人。这种普遍的忌妒心倒大大增加了无能之辈成功的可能性。因为这种人不会引起别人的忌妒和怀疑,他们像鼹鼠一样暗暗开掘着自己的路,而且不管他们有多蠢,都能在三、四处被安排个顾问的职位;而与此同时,有才能的人却拥在门口你推我挤,结果谁也进不去。凭着高等妓女天生的本领,佛洛丽纳也许可以嗅出那些所谓朋友心中暗藏的仇恨,在千百种猜测中看出事情的症结所在。不过,这些人的仇恨并不是威胁着拉乌尔的最大危险。危险来自他的两个合股人,律师马索尔和银行家杜·蒂耶,他们早就考虑好了如何利用他那股热情为他们拉车,他们自己则坐享其成。一旦他不能为报纸写文章,就把他排挤出去;或是当他们需要使用报纸这分伟大的力量时,就把它从他手里夺过来。对他们来说,拿当是一笔可以吞并的钱财,一股可以使用的、能以一当十的文学力量。有那么一些律师,他们把喋喋不休当成雄辩,总是把话说尽而令人厌烦,他们在所有的聚会上贬低一切,因此像瘟疫一样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们不惜一切要当大人物。马索尔就是这样一位律师。他不再稀罕当司法大臣了;他眼见四年中司法大臣像走马灯似地换了五、六个,使他对司法官的长袍大倒胃口。他现在想的是在公立学校弄个教授的职衔,在行政法院捞个官职,此外再加上一枚荣誉勋位勋章。杜·蒂耶和纽沁根男爵曾向他担保,如果他和他们观点一致,就可以得到勋章和行政法院审查官的职位;他觉得,这两个人比拿当更可能实践诺言,因此盲目服从他们。为了更好地蒙骗拉乌尔,这些人让他丝毫不受控制地行使他的权力。杜·蒂耶只在拉乌尔一窍不通的公债投机买卖方面利用报纸;不过,他已经让纽沁根男爵告知拉斯蒂涅,报纸会暗中讨好政府,只要政府支持他在议会替补纽沁根男爵。男爵就要当贵族院议员了,他过去是在一个类似英国那种虽然衰落而仍保留为选区的市镇上当选为议会议员的。这个市镇只有很少的选民,现在,报纸被免费大量寄到那里。银行家和律师就是这样耍弄着拉乌尔,他们任他在报社称王称霸,享受所有的权益和荣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拿当非常喜欢他们,就像上回要求车马费时那样,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还自以为在耍弄他们。富有想象力的人(对这种人来说,希望是生活的基础)从来不愿意看到,在生意上,当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愿望进行的时候也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拿当正处于极盛时期,他充分利用这种形势,在政界和金融界到处出头露面。杜·蒂耶把他领到纽沁根家,纽沁根太太极为热情地接待了他,倒不是为他本人,而是碍着德·旺德奈斯夫人的面子。可是她在他面前一提到伯爵夫人,拿当就把佛洛丽纳抬出来作挡箭牌,大吹特吹他和女戏子之间的关系,说他们的关系是断不了的,他怎么会丢下这稳当现成的幸福去换取贵妇人的卖弄风情呢?

他以为这一招干得很妙。拉乌尔上了纽沁根、拉斯蒂涅、杜·蒂耶和勃龙代[注]的当,卖力地帮助空谈家们去组织那种昙花一现的内阁[注]。此外,为了表明他在生意方面清清白白,这个向来不怕损害朋友的利益、不怕在困难时刻对厂主做出不高尚行为的人,现在为了出风头,竟不屑于接受几家靠报纸办起来的工厂给他的优惠。

他的虚荣心和野心产生了这些完全相反的表现,这在很多类似的人身上都能见到。

为了在公众面前穿出漂亮的大衣,他们就到朋友家拿点料子把破洞补好。然而,伯爵女人走后两个月,拉乌尔曾有过付不出账的尴尬时候,使他在胜利中不免有几分担忧。杜·蒂耶提前付了十万法郎。佛洛丽纳拿出来的钱——占他在报纸第一次投资总数的三分之一,都已用在纳税和开张必须的巨额花销上了。现在该考虑以后怎么办。银行家算是照顾他,拿了他五万法郎四个月到期的期票,这样一来,杜·蒂耶就像拉住了马笼头一样把他抓在自己手里。靠这笔额外的钱,报纸有了六个月的经费。在有些作家看来,六个月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此外,靠大量做广告,派出很多推销员,对订户许下些空头好处,报纸拉了两千个订户。这一小小的成功壮了他的胆,吸引他把钞票往新闻业这个无底洞里扔。看来,只要再拿出一点本事,再发生一件什么政治性的诉讼或政府对报纸的迫害事件,拉乌尔就能成为现代的意大利雇佣军头头[注],墨水就是这支军队的火药。当佛洛丽纳带着五万法郎回来的时候,不幸这一切已经安排就绪。拉乌尔本该把这笔钱作为后备资金,可是一则他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