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100000037

第37章

在上流社会谈情说爱,同时又要从事新闻事业——这十匹马才能拖得动的战车,又要给戏院写剧本,还要料理他那些陷在泥潭里的生意,这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困难的事!

“今天的报纸一定是令人讨厌的,”他一边走一边想,“没有我的文章,而且第二期也不会有!”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到布洛涅森林去了三次,都没见到拉乌尔,她每次回来时又失望又担心。原来,拉乌尔认为,自己只能以新闻界泰斗的风采和威势出现在布洛涅森林。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去弄两匹像样的马,一辆像样的轻便马车,一名像样的驾车小厮,并设法使他的合股人信服,节省他宝贵的时间是多么必要,从而要他们把车马的费用算在报纸的总务开支上。马索尔和杜·蒂耶这两个合股人非常乐意地同意了他的要求,这一来,他觉得他们俩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要是他们不帮这个忙,拉乌尔的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下去;他的生活里虽然也搀和着一些理想爱情的微妙乐趣,但它现在已变得那么艰辛,以致很多人,乃至身体最结实的人,都应付不了如此巨大的精力消耗。强烈而幸福的爱情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里占据的位置已经很大;而当追求的对象是德·旺德奈斯夫人这样庄重的女人时,那么,爱情就会把拉乌尔这种大忙人的生活整个儿吞噬掉。以下就是爱情给他规定的首要义务:他几乎必须每天下午两三点钟之间骑着马,穿着最悠闲的英国绅士的服装来到布洛涅森林,在那儿他得知当天晚上在哪个沙龙、哪座剧院可以会见德·旺德奈斯夫人。他直到半夜才离开这些沙龙,所得到的只是几句期待已久的话,还有情人在桌子下面、在两扇门之间或是在上车的时候偷偷给他的一星半点温存。玛丽已经把他引进了上流社会,经常设法使她去作客的人家也邀请拉乌尔赴晚宴。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出于傲气,也出于爱情,拉乌尔不敢谈他的工作。他必须服从这位天真单纯的女王的一切心血来潮的意愿,而同时必须注视议会的辩论,跟上政治潮流,掌握住报纸的方向,还得把两个剧本搬上舞台,因为这笔收入对他是必不可少的。

有时他想逃避一个舞会、一场音乐会或一次散步,但这时,只要德·旺德奈斯夫人不高兴地噘一噘嘴,他就立刻牺牲事业上的利益去玩乐。他早晨一、两点钟才能离开社交聚会,回家后一直工作到八、九点;刚刚睡下,又得起来和他所依靠的几位有影响的人物商讨报纸的观点,讨论千百件内部事务。当时报纸涉及各个方面,涉及工业、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文学界人士的面子以及他们的作品等等;拿当每天从编辑部办公室奔到剧院,从剧院奔到议院,又从议院奔到几个债权人家里,忙得疲惫不堪。但他来到玛丽面前时,必须是一副安详、喜悦的样子。他必须悠哉游哉地驱车来到她家门前,好像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个除了幸福的爱情带来的慵懒以外不知有其他劳累的人。而这些不为人知的牺牲换来的,只是些极其温柔的话语,永远相爱的保证,还有当两人有几秒钟单独在一起时热烈地握几下手,交换几句充满激情的话。他觉得,如果不让玛丽知道他为得到这点小小的恩惠所付出的代价,那等于是一种欺骗。不久,向她解释的机会来到了。四月风和日丽的一天,在布洛涅森林一个偏僻的去处,伯爵夫人搀住拿当伸给她的胳臂。为了一点儿小事,她正要跟他发一次娇脾气呢(女人就会这样小题大做)。因此,她见到他时,不像往日那样嘴上挂着微笑,前额因幸福而发光,两眼由于某一风趣、愉快的思想而灼灼有神。相反,那天她显得严肃,不苟言笑。

“你怎么啦?”拿当问她。

“别管这些小事,”她说,“您该知道,女人就像孩子。”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叫您不高兴了?”

“要是那样,我就不会来这儿了。”

“可是您没对我微笑,您见到我好像并不高兴。”

“我在和您赌气,是吗?”她说,一面温顺地看着他,女人常以这副神气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

拿当在诚惶诚恐中走了几步,心里很不好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要不就是无谓的担忧,捕风捉影的怀疑,你们女人总是把这些玩意儿看得比生活中的大事还重要;你们有本领用一根稻草秆、一星草屑叫世界失去平衡!”

“这是讽刺?……我早料到的,”她一面说,一面低下头。

“玛丽,我的天使,难道你看不出,我说这些是为了掏出你心中的秘密?”

“我的秘密即使说出来也仍然是个秘密。”

“那您就说吧……”

“我不为人所爱,”她说,一面斜着眼向他投去机敏的一瞥,女人总是用这种办法巧妙地考察她们想摆弄的男人。

“不为人所爱?……”拿当叫道。

“是的,您管的事太多了。在您繁忙的生活中,我算得了什么呢?随时都会被忘记。昨天我到林子里来了,我等了您……”

“可是……”

“我为您特地穿了一件新袍子,但您没来。您昨天在哪儿?”

“可是……”

“我不知道。我到埃斯巴夫人家,在那儿也没找到您。”

“可是…”

“晚上在歌剧院,我的眼睛没离开过楼座。每次门一开,我的心就猛跳,跳得都要碎了。”

“可是……”

“我度过了怎样的一个夜晚啊!这些心灵里的风暴,您是想不到的。”

“可是……”

“这样激动不安,生命都要耗尽了。”

“可是。”

“可是什么?”她说。

“是的,生命在消耗,”拿当说,“只要几个月的功夫,你就会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吞噬掉。你对我的无理责备也迫使我道出自己的秘密,”他说,“你不被人所爱?……你被爱得太深了。”

于是他激动地描绘了自己的处境,自己的一个个不眠之夜,详细地叙述了他在每个固定的时刻应做的事,诉说了他为何必须成功,办报这项工作的要求又是如何高,他必须抢在众人前头正确无误地对各种事件作出判断,不然就会丢掉权柄,此外还要迅速研究种种问题,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问题层出不穷就像天空云彩的变幻那样快。

拉乌尔这是糊涂一时。埃斯巴夫人早就对他说过,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初恋更天真的了。伯爵夫人一下子因为爱得太深而自感有罪。正在爱恋的女入在任何事情上都看出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一种诉说情怀的机会。看到在她面前展现的拉乌尔的浩瀚生活,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她本来就把拿当想象得很伟大,现在更觉得他卓越无比。她责怪自己爱得太切,请求他在他方便的时候才来;这样做对她来说要作出极大的努力,她祈求上帝帮助她战胜自己的感情。她将等待!她将从此牺牲自己的欢乐。她原只想给他作进身之阶,谁知竟成了障碍!……她绝望得哭了。

“这么说,女人只能爱,”她含着眼泪说,“而男人有千百种办法行动;我们女人只能思索、祈祷、膜拜。”

她觉得,拉乌尔如此爱她,应该得到报偿。于是像一只夜莺想从枝头跳到泉边饮水,她向四周看看是不是只有他们俩,会不会在一片寂静中躲着一个第三者,然后她向拉乌尔仰起脸,拉乌尔俯下他的头,她让他亲了个吻,这是她非法给男人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吻。她感到五年来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幸福过。拉乌尔也觉得千辛万苦一下子得到了补偿。两人在洛特依到布洛涅森林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了一阵,他们又以情侣们惯有的那种均匀而有节奏的步伐,回到马车旁边。拉乌尔真诚地认为,这轻易而有分寸的一吻是出于圣洁的感情。一切罪恶来自社会,而不是来自这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他对自己疯狂的生活中的种种烦恼不再感到遗憾,而玛丽在热烈的初恋中大概也将拉乌尔的这些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不会每时每刻看到非凡的生活中的拚搏。女人的爱情往往带着崇拜和感激的成分,玛丽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以果断而轻盈的步伐走在与大道平行的一条细沙小径上。她和拉乌尔都很少讲话,然而句句话都能扣动心弦,使对方感受至深。天空万里无云,一棵棵粗壮的大树已经开始发芽,无数褐色的枝条缀上了好些绿色的芽尖,灌木、桦树、柳树、杨树抽出了最初的、还有点透明的嫩叶。任何人的心都不能不为这和谐的景色所感染。爱情使伯爵夫人懂得了大自然,正如它曾经使她懂得了社会一样。

“但愿你从来只爱过我一个人!”她说。

“你的愿望已经是现实,”拉乌尔回答,“我们相互表露的是真正的爱情。”

他说的是真话。在这颗年轻的心面前,他一直扮演着一个纯洁的人,渐渐地自己也相信了那些充满美好感情的话。他的热情起先是出于投机和虚荣,现在却变得真诚了。他开始是说谎,后来倒说起真话来。再者,任何作家身上都有一种难以混灭的感情,那就是对美好情操的仰慕。最后,当一个人老是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