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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小说卷(55)

谌婧开车上路后眼泪根本没法控制。她哭了。她想他的好。从他亲自主持的招聘面试开始,他就对她特别照顾。她就像找到了恩人,命中注定她在经历了太多苦痛后来到他的面前。刚进公司军训期间,他每次到训练基地看望学员的时候都要让司机带很多的零食送到她们寝室,谌婧知道那其实是送给她的。谌婧在和张建散步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所有不幸,那种没有任何芥蒂的信任、信赖和倚靠,就像中了什么魔法一样不能自己。后来他也主动讲了他的故乡和他的经历,还有他不幸的婚姻。军训后新职员分工,她做了他的秘书。从那以后他们开始如影随形。许多次如果他办完事回到集团,没有看见她坐在办公室门口,哪怕她当时只是去趟洗手间,他都会立即表现出焦躁。每当他长期出差在外她一定会魂不守舍寝食难安莫名焦躁。那种没有表白过的恋情在他们的身心生根发芽,眼看就要开花,董事长却把谌婧调离集团本部,调到了大洪山景区担任公司秘书。其实他们都很明白董事长就是为了把他们分开,但强行分开的结果是相互的思恋与渴望越来越强烈。她常想至少有一百个渴望他的理由,她的心里除了父亲就是他,再没有第三个男人。更何况他确实非常疼她怜她喜欢她,远远超过了她父亲。

谌婧小的时候,母亲几乎每天都和父亲大吵大闹,整个大院都能听到。父亲离家出走跑到外地打工。他们一直不离婚。谌婧说你们离吧。可他们不离。问他们为什么不离呢?他们说因为她还没有出嫁。他们糟糕的婚姻给谌婧的打击是致命的,她怎么可能会对婚姻产生好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尤其对那些不幸的婚姻敏感。在景区艺术团里,有很多女孩的父母要么离婚要么家庭不幸。有个女孩的父亲和母亲各有自己的情人但就是不离婚,谌婧心想,这给女孩多么可怕的记忆啊。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不幸到处都是?仅比她大八岁的小姨,结婚后一生下蔓蔓就离婚了,原因是小姨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一直混在一起。如今除了谌婧的外公是男性,家里全是女性,就像父亲曾经讥笑的,假如外公去世家里就是没有男性的一串红。谌婧很少回家,不愿意回家。

穿过城市的黑夜,临近皇城的时候,谌婧突然听到了车子后座上发出的手机铃响。这是张建的手机铃声,她熟悉。张建的手机怎么会遗忘在车里呢?是无意还是故意?谌婧放慢车速,伸手拿了接听。张建说:手机忘车上了,麻烦你帮我送来好吗?谌婧的心一阵狂跳。

这时的酒店大厅里,只有一名保安低头在一个角落玩手机短信,根本没有注意到谌婧进门和进电梯。真的无法想象假如没有手机现在的人们怎么活。谌婧甚至留心到酒店的电梯和走道,都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她感到心跳紊乱,呼吸急促到快要窒息。

刚要抬手按门铃,门就开了。张建微笑地看着谌婧。谌婧进门后,把手机递上,声音发抖:这,您的手机,我……。张建看着谌婧的眼睛,说:进来坐会儿吧。谌婧说:嗯。声音在抖。谌婧落座后没话找话说:我想辞职,我想明天就交辞职申请。张建哦了一声,说,这么快啊?公司有人知道你要离职的事吗?谌婧有气无力说: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啊。

这时张建起身点燃一支香烟。淡淡的烟雾里有诱惑与渴望在缓缓飘动,来回交合。谌婧瞥见卧室里那张双人床宽大得令人心颤。她渴望自己今后能够拥有这么一张宽大舒适的床,铺得柔软温厚的大床,温暖并容纳她一丝不挂的身体。此刻这近在咫尺的幸福触手可及。人生有很多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许多的可遇可求往往瞬间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回来。赶紧抓住吧,谌婧在内心大声鼓舞着自己。

我想上床,谌婧差点说出了口。她看着他,带着期待和幽怨。张建说:麻烦你帮我把手机充上电。谌婧问:充电器在哪儿呢?在行李包里?张建说,嗯,行礼包在卧室里头。谌婧明白了,起身走进卧室。接近大床的时候,“上床”这两个字在谌婧心里十分响亮。她从行李包里取出手机充电器时,鬼使神差竟然失手掉到床头柜上,砸得木头一声怪叫。张建急忙问:怎么啦?啊?

他冲进屋来。他来到谌婧身后。她喜欢他站在身后的感觉,他滚烫的呼吸击打在她的后颈,身体内所有的门被撞开。她心慌,晕眩,想哭,酸软无力。像水圈一样蔓延的波浪从下面遍及全身。干嘛还站着不动?你在想什么呢?谌婧心里怨道,难道你在等我主动?像梦中那样由我主动?她的胸口像被烈火燃烧那样灼痛,她转身看他。张建在哭。

您……怎么啦?谌婧感到吃惊。张建背过身去看着镜子,缓慢地说:对不起婧儿,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虽然我用游戏这个词很不妥,但人生确实就是游戏,生活里所有的事情就像游戏一样被规则制约。现在对于一夜情之类的游戏,人们好像司空见惯,尤其有些年轻人,对性欲的满足,不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会在内心留下痕迹甚至疚愧。我是说,毕竟我是一个有家有室的人,毕竟你还年轻,我们不应该为这一时的冲动在身心留下伤痕。如果此刻我的灵魂服从了我躯体的欲望,我相信今后的痛苦是永远的,实话说,我现在想要你,也知道你想要我,但这是头脑发热,这本身就是问题,你明白吗?

不!我不要明白!谌婧泪如雨下,说,我听懂您的意思了,但是我拒绝明白您知道吗?与您无关,可以吗?就算是我们都喝醉了可以吗?您为什么会像我父亲那样遏制自己的内心,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难堪?如果一个女人愿意把身心给一个男人却遭到无情的拒绝,她会更加痛苦难忘,会更加伤心绝望。没有任何羁绊好吗?让我享受您一次,仅仅这一次,这个要求过分吗?您觉得过分吗?要我或者我要您,就现在,抱抱我好吗,把我抱紧好吗?嗯?

谌婧泣不成声。张建心里实在感动不过,转身把谌婧抱在胸前。她的身上发烫,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泪眼里全是请求。

……张建说:你让我经历了一生当中最为疯狂最不要命的一个夜晚。我差点被你拿走了性命。在这疯狂而短暂的欢乐里,一次,再次,多次。这是一场准备了很久准备得非常充分的战争。谌婧走后,张建丝毫没有倦意,用笔记本电脑给谌婧发出一封电子邮件。可是,发出电邮后他就感到后悔,突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一切事物都有期限。期限过后,但愿这个电子邮件不要滋事。可见如此甜蜜的夜晚,他事前犹疑事后更犹疑,心存犹疑是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共有的特性。这个最终还是被肉体的欲望蛊惑了的男人,当时发出的,是一份追叙情欲的电子邮件:她是一个奇妙的女人,从她一开始出现,他就知道彼此都有渴望。他喜欢她的眼睛,一双多情的眼睛,惹人怜爱的眼睛,让他牵肠挂肚的眼睛。那双眼睛满含着对事物的忧郁和眷恋,常常让他感到销魂。他想念她的嘴唇,小小的,红红的,是一张经典的樱桃小嘴,还有她嘴唇里清香的气息。她一丝不挂后,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他发出赞赏的美,每一处都散发着令他着迷的清香,就像在春天的原野,无尽的花香让人特别期待并留恋恣意的春色。多么年轻多么柔嫩。从灵魂出发,到达身体,他们共同抵达山颠一起游到彼岸,每次都令人刻骨铭心。她的声音多么动人心魄,笑,说话,呻吟,哭泣。严格说,他们是互相的寄托和依靠,他们做着同样的梦。如果一定要分析他们的内心,也很简单,他把她当作青春的化身,当作可以唤醒身心的情人,当作女儿、妻子和母亲。她也把他当作儿子、丈夫和父亲,当作可以释放女性全部温存的寄托甚至依靠……张建的婚姻也很不幸,因为从开始到现在,张建的妻子和她娘家的人一直都没有接受张建。近二十年了,她娘家所有的亲戚始终都在否定他,一方面是因为当初张建结婚没有正式去她家求婚送彩礼,另一方面相对她家那些会挣钱的亲戚而言,张建实在显得能力低下,再加上张建出身农村,如今他的家乡依然贫穷落后,长期以来他必须用他少得可怜的那点收入接济那么多的穷亲戚。金钱问题是任何家庭的首要问题。相对贫苦的生活会使婚姻出现危机。这也是张建决定接受董事长邀请到这个企业任职的原因。收入并不高,但比以前他在那个文化单位要强。即便这样,还是不被妻子及其家人欣赏,还是无法满足故乡那些亲戚的不断要求。何况父母年老多病……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张建经常灰心绝望。

有时张建也这样想:妻子自有她的道理。岳父母也有道理。当初她父母反对我们结合是用人生经验分析到未来必然的情形。事实证明,她父母当初的预言丝毫没错。女人更容易因为精神的不快乐影响身体,她已经很久不愿意跟张建同房了。张建每次想要,妻子生硬冷漠,如果拒绝不成,就会显出含垢忍辱的样子,等张建发泄完毕,接着她就会起身去卫生间冲洗,然后含泪说,张建,你不觉得你是在奸尸?下次如果再这样,我一定报警你强奸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密不告人的隐私和伤痛。张建本来是用即将年迈安抚自己的心灵,用无欲则刚欺骗自己的身体,以为自己像许多人那样选择容忍,忍忍,再忍忍,一切都会过去,衰老可以结束一切。但是谌婧出现了。谌婧是一只诱惑的蝴蝶?是张建生命里一场必然的灾难?享受这一次的幸福甘露,会让身心从此中毒吗?

张建趁天还没亮要谌婧赶紧开车回皇城去。他需要让别人看见他的车子停在皇城的停车场,需要让人知道谌婧是从寝室起床的。这种遮掩和伪装,其实根本没用。他们俩人应该知道,何止舒嘉一人猜到今夜已经发生了什么。

谌婧走后,张建确实在内心产生了强烈的自责感。感到抱歉,内疚。心里反复说:对不起,谌婧,我不该一时冲动。尽管我没对你有过任何承诺,尽管看上去你更渴望回应我对你的渴望,尽管我们的身体和心灵相处和谐,但我应该考虑责任二字,我希望负责,我想负责。我是一个罪人。请原谅我,谌婧,我发誓再也不会发生像刚才那样的事情了。

尽管谌婧轻手轻脚走进寝室,舒嘉还是醒了。舒嘉一直都在似睡似醒中等待着她,让她知道她一夜未归,说:天亮了吧。谌婧没有理她,合衣躺在床上。谌婧感到自己全部身心依然沉浸在张建的气息里。她喜欢这种气息,由衷的,身心为之倾倒的。他用狂热的贪婪欣赏和肯定了她。比她经过的那几个年轻男孩更热烈更体贴。女人一旦被男人拥有过身体,就会记住全部过程。现在谌婧身体是躺在床上了,但是她的心却在到处乱跑。那些重复过一万次的经历碎片会争先恐后浮现出来。她没法控制住这些碎片在她的灵魂里反复抖落。

……母亲的双手很大,张开后像一把铁扇,带血的铁扇。母亲常常用铁扇威胁我的身体和精神。我感觉到门外有人,而且是蹲着的,是可怜的父亲。赶紧起身去开门。在起身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自己只有十来岁的样子,我的两只羊角辫扑腾着,刚从舞蹈培训班回家,汗水还没有干。如果父母疼爱我,他们应该夸奖我多么听话多么乖。我在舞蹈培训课上每天都被老师表扬。

……母亲给她最喜爱的狗狗皮特喂火腿肠。我不如这条名叫皮特的狗。我感到从小到大从没有享受过如此被疼爱的照顾。皮特每天都跟她在一起,在一张床上一张被子里一起呼吸一起生活。我并不想玷污母亲。母亲强迫我喊干爹的那个男人的出现,使她更加不在乎我父亲了。

……母亲说那是她的中学同学,母亲逼我叫他干爹。我不叫。母亲把我叫到卫生间教训我并且给了我好几个耳光。我捂着生疼的脸颊,含着泪水,走到那个陌生男人的面前,哽咽着喊他干爹。

……母亲有伙伴。性伙伴。我有一个多么时髦的妈妈。干爹有一次盯着我的身体看,趁我母亲在厨房,说是要给我看手相,他是想摸我,我挣脱后操起桌上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我让他看到,我的眼里充满杀人的念头和动力。我用水果刀把桌上的水果一口气全都捅得稀烂,嘴里不停说捅死你捅死你捅死你。我确实有捅死谁的想法,一直都有。

……母亲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嫁了你父亲这样一个窝囊男人。天下很多女人都是婚后才想到用窝囊这个词既是抱怨也是否定男人的。男人窝囊和女人有关系。我从来不觉得父亲窝囊。我对父亲说,你跟妈妈这样的女人保持婚姻关系还有什么意义呢?父亲说离了婚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还没有长大,等你出嫁之后再说。父亲其实不想离婚而已。一个连离婚都缺乏勇气的男人,也许就是母亲说的窝囊吧?天地良心,我不是他们的理由!如果我是他们的理由,他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觉得这样过下去没什么不好。现在我可以肯定他们从没有为我着想。

——这些似梦似醒的碎片经常折磨谌婧。她有头疼病,而且很严重。读高中她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上大学后她曾经跟一个穷追不舍的男生发生过性关系,断绝来往后她又跟一个搞计算机的男孩租房生活了一年,有点像试婚,期间她跟一个喜欢玩乐器的男孩发生过几次性关系,男孩的女朋友跟谌婧关系不错,她只是想尝试一下能否把让女友的男友玩到手,尝试一下他们一再表白的互相忠贞到底是不是真的,原来不是。这些荒唐的近乎混乱的经历使她一度颓废。她发现自己好像不太喜欢年轻男孩,倒是突发奇想希望跟一个成年男人发生关系,哪怕他是一个有妇之夫。她主动向那个搞计算机的男孩子提出分开的时候,男孩子表示非常难过,一再说要自杀给她看,但是谌婧相信他不会自杀。就在谌婧做张建秘书的时候,男孩曾经从外地回来向她借钱用,谌婧说:我宁可把钱施舍给街头的乞丐,也不会给你。张建的出现忽然使谌婧开始自我约束。比如张建命令谌婧戒烟戒酒,不许泡吧熬夜,不许上网聊天,她很乖很听话,说戒就戒了。

被舒嘉发出的声音吵醒,谌婧看见,她正在寝室窗下比划着舞蹈姿势,慵懒地问一声在干嘛呢?舒嘉说:温习《踏歌》,张总今天一定会考我的。谌婧连忙坐起来看手机上的时间,说:糟糕,我们该去宾馆了!

舒嘉等谌婧从洗手间回来,看着她说:你又做梦了,大声喊你爸爸。谌婧平静地说:父亲是我的心病。舒嘉诡秘地一笑,说:是吗?只是你父亲吗?谌婧盯着舒嘉,不说话。舒嘉伸出右手食指,竖贴在嘴唇上,意思是我会保密的。谌婧看见舒嘉今天把嘴唇画得很红。

在黄龙洞前的停车场,景区经理带着部分员工站成夹道,欢迎集团张总的到来。显然这是提前到达的萧恪、奚主任和舒嘉安排的。张建和他们一一握手。谌婧停好车后,赶紧把张建的茶杯拿到酒店大堂,泡上这里新出的雨前茶。萧恪走过来对谌婧说:我俩陪张总穿黄龙洞,奚主任带舒嘉直接翻山过去,让艺术团提前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