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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说卷(1)

竹枝词

这个四月淫雨霏霏,滋生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事情其实一直潜在着,在原因中酝酿成现在的结果。房顶漏雨,书房墙壁上一层一层浸润变幻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童济看着它们,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焦虑和恐惧。淫雨霏霏容易滋生是非混淆正常的视听,这是童济的生活经验。最近,童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能清晰地听到楼顶响起缓慢的脚步声,这幢新建不久的四单元八层楼房是没有任何通道可以让人到达房顶上的,童济试图说服自己那是过于安静发生的幻听。同时,童济几乎连续做梦梦见孩子的小姨梁枝睁大一双求助的眼睛向他走来,这让人感到不可理解,因为远在豁城的梁枝用不着求到童济的名下。童济感慨地想,四月是奇怪的,如果每个人愿意回想的话。

大雨从昨夜一直猛下到今天早上,楼下的水泥地面已是渍水成河,而室内墙上的水渍缓慢地铺展出又一幅新的图画。因为赶着要把一部三集电视剧写出来,童济不希望有任何干扰,所以在这个星期天的一早就叫老婆梁竹带了女儿童小叶逛街去了。窗外依旧是烟雨蒙蒙,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的童济时而瞥一眼迷蒙的雨烟,脑海里想象着剧中人物的最后命运。近二十年的职业编剧生涯已经使童济掌握了娴熟的编剧技巧,对于这部歌颂农村改革题材的单本剧,他感觉得心应手。现在他正在编写故事的结尾,他需要安静,需要全神贯注地把设置在剧本里的矛盾冲突最后解决掉。窗台防盗网上的吊兰正在舒展新绿,目光偶尔落在新旧绿色更迭分明的吊兰上,童济觉得剧中主人公江支书的生命与窗前的植物一样脆弱,尽管童济设计他曾经那样不屈地抗争过,试图摆脱平庸地争取过,但生命是脆弱的,在看似偶然其实必然的命运轨迹上,脆弱的身躯终究承载不了力图强大的灵魂……

这时童济被陡然想起的门铃声惊吓一跳,心里顿时很恼火,叫她们中午回家怎么不到一个小时就回了?门铃的响声不是通常一家三口默契的短促三声,而是一意孤行的一声长响。童济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开电脑,摘下客厅门边的对讲机话筒问:“喂,是谁呀?”楼下传来声音:“我是梁枝。”“梁枝?怎么是你啊?”童济心里忽然想起连日来做梦是有根源的,按了开关,开门后赶紧跑进卧室换了一件衬衣,又匆匆把客厅乱堆乱放的衣物简单收拾了一下。梁枝的到来让童济感到意外和紧张。

紧张中童济伸手摸了摸头发,感到头发非常凌乱,又快步跑进卫生间拿梳子把它们梳理整齐,面对镜子整整衣领,听到脚步声已经临近,这才从容地迎在门口。梁枝湿漉漉的长法像海藻一样纠缠在她的脸上和肩上,她浑身湿透,白色套裙紧裹着她丰满匀称的肉体,让童济目光有意无意看清她黑色的内衣。童济发觉梁枝的目光凄婉,像梦中见到的那样神色憔悴,在大雨中的行走使她显得十分失魂落魄。“怎么没有打伞啊?”童济这样打了招呼,然后进卧室拿了梁竹的一套衣物,塞给梁枝时说:“赶紧洗个热水澡去。”梁枝伸手接了衣服,问:“小叶她们呢?”童济说:“她们逛街去了。去吧,泡个热水澡驱驱寒。喝咖啡吗?我给你冲杯咖啡?”梁枝点头说:“好的,谢谢姐夫。”

冲好的咖啡放在书房里。童济瞥一眼电脑上刚写的几行字,心里忍不住失落,多年来养成的写作习惯使他讨厌被人打扰。目光投向窗外密织的雨丝,心想梁枝怎么连雨伞也不拿呢?许多年没有来往了的梁枝今天不期而至是有什么事情呢?现在江支书放眼遥望着生养过他的小山村,他是以一个所谓的逃犯身份站在故乡的山头,他唯一的选择是死亡,因此他将流露出对于生命的留恋,他遏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地回想起自己对母亲、妻子和女儿许下的承诺。梁枝的身材仍然像个少女,可能是没有生养孩子所以保养得很好。能不能让江支书活着呢?这部戏一定要用悲剧结尾吗?梁枝显得那么年轻,全然不像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中年女性。看来今天是写不成了,就干脆不想它了吧。正想伸手把电脑关了,听到梁枝的声音问:“姐夫,衣服晾哪儿?”童济回头看见穿上梁竹睡衣的梁枝在客厅灯光的照耀下灿烂夺目,心中一惊,差点忘了回话。梁枝再问:“晾卧室的阳台上吧?”童济这才点头:“是晾那儿。”梁枝说:“知道了。”转身轻曼,童济觉得她的身影滞留在瞳仁里。

“来,喝咖啡。”等梁枝进了书房,童济把咖啡往她的面前挪一下。梁枝客气地抚了抚咖啡杯,抬头看向电脑屏幕问:“姐夫是在写新作品?”童济点头说:“啊,是的。”见童济手上香烟的灰烬快要散落,梁枝起身把书桌上电脑旁的烟灰缸拿到茶几上童济的面前。这细节让童济心里感觉舒服。他磕了烟灰说:“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来往了吧?”梁枝苦笑着点点头,说:“实话说吧,姐夫,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我就是死也不想在豁城医院呆下去了!姐夫,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给我在武汉找个工作好吗?求你了。”童济感到震惊,问:“走投无路,为什么?有那么厉害吗?豁城医院可是豁城最大的医院,出什么事了吗?”

梁枝低下头,情绪极度沮丧,当她伸出那双属于医生特有的白暂得几乎透明的纤手捂住脸颊时,她弯曲的身影使童济的心灵立即产生了感动。童济起身给梁枝拿来纸巾,递给她。梁枝抬头时眼睛红了,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目光凄凉。她睁大眼睛的神态使童济再次想起连日来的梦境。梁枝忧伤着说:“说来话长,姐夫。在亲友圈里,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我有一个当官的老公,虽然黄元可还只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可他的权力和地位是实在的。父母一直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把他当作骄傲,当作可以在一切亲友面前炫耀的资本。可悲的是,当初我既不知道他没有生育能力,也不知道他会对官场这样着迷!如果说从前我对他的厌恶还只是生理上的,现在我厌恶的是他那颗无比贪婪的心,厌恶他肮脏不堪的灵魂。你不知道,可以说至今还没有人知道,他和他的家人当初对我,对我们,隐瞒了他生理上的毛病,结婚后我才知道他身上患有这种怪病!人们只知道我们没有生育孩子,亲近一点的人包括你们吧也只是知道没有生育是黄元可的原因,可他不是普通的生殖系统毛病,而是一种特别奇怪的病,脊髓神经炎!你可能还没有听说过这种病。他第一次和我做那种事的时候,他的鼻子……突然地……像水管放水那样……鲜血喷射,我真的被他那样子吓晕了。这些年……

这些年我是在怎样的恐怖中过来的啊,我的天。我不敢和他同房,我怕。我是学医的,我喜爱干净整洁……

真的不敢回想他一边做那事……

一边鼻子喷血……

喷得我满脸都是,满身都是,满床都是……

我不止一次想到过寻死,真的,姐夫……

不过,今天我给你讲这些,希望你谁也不要说,尤其不要告诉梁竹好吗,答应我,我知道你会说我这是女人的虚荣心,不过我确实不想让这种羞耻公开。”

童济听得心惊肉跳,接连点头说:“当然,当然。难道他没有想办法治疗吗?”梁枝摇头说:“治疗过,治疗不好。他强打恶要贪污受贿的钱都花在看病上了,但那是不治之症……”

童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默了几分钟后,童济问:“听着梁枝,我想,你先可以放心的是,我帮你在省城找一份工作,也许不难,再说我也愿意帮你,可以说这也是我的责任吧。不过我想知道你怎么……?

你和黄元可……?”

梁枝接过话头说:“啊,我明白你要问什么。是的,昨晚我和他吵架了,从半夜一直吵到天亮,相互揭发相互臭骂,实话说他肮脏我也不干净。我发誓要离开豁城。真的,姐夫,我就是死,也要离开豁城死在外地。我现在很困,我想休息一下。小叶的房间是那间吧?”童济点点头。满脸倦容的梁枝站起来,仿佛那种血淋淋的恐怖涂满了她的整个身心,即便想起也让她心力交瘁心神疲惫。她双手抱肩,怕冷似地身子微微颤抖着,她孤单无助的背影再次刻在童济的瞳仁。

听到小卧室房门关上的声音后,童济收回视线看向电脑屏幕上由小变大并不断变幻的“家”。虽然这是电脑的屏幕保护,但也是一个永远沉重的日常主题,梁枝突然讲述的故事让童济陷入了迷茫,关于“家”的迷茫。

因为梁枝的职业使童济想到了中南心脏病专科医院的老总童汉桥。在童济的眼里,童汉桥是一个真正的实业家。与那些假借做项目其实诈骗银行的所谓商人不同,童汉桥经营的商贸、酒店、医院、旅游、房地产、影视等行业,都是实实在在的实业。童济最初认识童汉桥的时候,他们在影视运作方面有着许多共同的话题。俩人不光同姓还同校,在很多方面都谈得来,所以很快就成了至交。去年童济还应童汉桥的邀请担任过汉桥影视制作中心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的文学顾问,当时出于朋友情谊,童济没有接受担当顾问应得的稿酬,这让童汉桥一直觉得欠着童济的人情。此刻童济联络上了他,电话里童汉桥显得很高兴,说了一些问候的话以后问童济找他是否有事。童济说:“也许就这两天里我有事需要你帮忙。”童汉桥立即爽快地答应:“没问题!”

童济听到门铃短促地响了三声,知道是梁竹和小叶回家了,童济心里有点慌张。开门后赶紧对梁竹说:“梁枝来了。”并用手指了指门口梁枝换下的高跟鞋。梁竹皱了眉头说:“她?她来干什么?”童济小声说:“是夫妻吵了架的,正在小叶的房里睡觉呢。”梁竹一脸厌恶的表情,说:“吵架去找我父母解决,跑这里来干什么?”童济说:“梁竹你别这样,来了就是客。”

梁竹进厨房做午饭,童济随后跟了进来,关上厨房门,说:“梁枝今天来是想我们帮她找一份工作,刚才我听她讲了她的一些不幸,实话说,还是挺可怜的。想想这些年来她是一个多么要强的女人,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她不会到这里来求我们,你说呢?”梁竹冷笑了一声,说:“是吗?她怎么就走投无路了?你信吗?”童济说:“梁竹,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他们,不想理睬他们,可我们都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该是原谅别人体谅别人的年纪了,这是一个节骨眼,不要把梁枝往绝路上推,你说呢?”梁竹转身对童济说:“你不是经常说报应的吗?她果真到今天这一步,正好是报应!”童济感觉自己此刻是没办法说服梁竹的,说:“梁竹你给我听着!你可以对梁枝冷漠,但我希望你不要把事情闹大,尤其不要讥讽她,撵她出门,她毕竟是小叶的小姨,看在你父母的情面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现在必须答应我!”梁竹有些疑惑地看着童济的眼睛,极不情愿地点头说:“好,好,我答应你。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莫名其妙!”

从午饭开始,梁竹对梁枝的冷漠体现在一切细节上。受母亲长期教化的影响,童小叶对梁枝小姨同样保持着一种陌生的距离。时间几乎在倍受煎熬里到了晚上,梁竹固定是要收看影视频道的,就在卧室里看,童小叶要在自己的房间写作业,童济要在书房写作,扔下梁枝一个人在宽大的客厅孤独地看书。其实童济家平常日子也是这样各自为阵做各自的事情,只是由于今天来了一个并不受欢迎的梁枝,家里的气氛显得格外紧张,仿佛空气里游动的都是一些排斥和怨恨的因子,异常别扭。这种不和谐尤其让童济感觉到不自在,因为他更多地是在替梁枝着想,想她一定内心难受无比。童济心里反复地想,按照从前梁枝的性格她完全可以不来武汉,用不着来请姐夫帮忙,她在豁城无论选择生还是选择死,大可不必到对她怀有怨恨的姐姐这儿低三下四以求一生。可以想象梁枝对于自己生命的不服输就像难以遏制的山洪暴发,她曾有的堤坝早已被冲垮,在这无情的生命漩涡里她反倒惊慌失措地更加留恋生活。求生的历练总是令人哀怜令人感动的,童济想。

“你在看什么书呢?”童济不想过分冷落了梁枝,离开书房走到客厅,装作很不经心地问她。梁枝合上书皮说:“你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是童济的一个朋友最新出版的散文集。童济心里很吃惊梁枝居然能安静地阅读文学书籍。童济说:“今晚你和梁竹睡卧室,我睡书房。”梁枝立即说:“不了吧,我就睡书房。”童济俯身小声说:“梁枝,你应该主动去和梁竹说说话。”梁枝苦笑着说:“她不想理我呢,可能……慢慢来吧。”童济摇摇头说:“你们俩啊,个性都太强了。”

童济走进卧室,顺手带上了房门,看见梁竹随着剧情的悲伤落泪,问:“又是什么让你伤心了?你去安排梁枝休息啊,别忘了你是主人,让她跟你睡卧室,我睡书房,可以吧?”梁竹的视线从电视屏幕挪开,望着童济说:“你让她睡书房。”“那也行,可你得去安排一下啊?听我说梁竹,难道你打算一句话也不跟梁枝说吗?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吗?”梁竹说:“你要我跟她说什么?知趣的,明早一起床她就该滚!现在要我来同情她,当初她同情过我吗?当初我跟你童济结婚,仔细想想,谁给了我半点的同情?梁枝她,哼!她多幸福啊,她得到了父母全部的爱,嫁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丈夫,是所有亲友当中的红人,是全豁城最最幸福的女人!现在遭受不幸了吗?那是报应!”童济立即伸手示意梁竹不要说了,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关着的房门,说:“好了,你不要说了。我不希望你这样梁竹,真让我不能理解。”说着,童济从衣橱里取了铺盖等物,开门出去。梁枝不在客厅的沙发上了。童济走到书房门口,看见梁枝端坐在电脑跟前,脸上淌着泪。童济进了书房,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心情忽然有些沉重,放下铺盖行李,说:“小枝,早点歇着啊?”这样亲切地喊梁枝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脱口而出,让梁枝顿生感动,点头说:“谢谢你,姐夫。”

带上书房门,童济坐在客厅梁枝刚才坐过的沙发上吸烟,心神极度混乱。午夜,除了客厅墙上挂钟秒针的移动声和卧室里梁竹收看电视隐约的音乐,家里这种显得有些奇怪的静谧似乎游离着某种不吉祥。童济感觉很为难,一边是妻子如此冷漠如此不肯原谅豁城曾经给她心灵的伤害,一边是小姨如此可怜如此急切地需要帮助。想当初豁城那样瞧不起自己,那样轻视童济的出身和他对人生的选择,童济与梁竹一样也是仇恨过豁城的。但不久以后童济逐渐使自己变得豁达宽容起来,尤其在梁枝嫁给黄元可以后,童济知道岳父母对现实的态度是有其道理的。只是梁竹不愿意理解父母,所以记恨深远,一直不想原谅父母家人。事到如今,谁又曾料想梁枝需要帮助呢?既然她已经找上门来,就算她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求到了自己名下,怎么好意思拒绝?用什么理由拒绝?他最终决定帮她,至于梁竹的工作童济自信可以做通。这时隐约的电视声音停止了,梁竹突然打开房门,小声却是严厉地问:“你还不睡的?”“睡,你先睡吧。”“不行,你现在就跟我进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