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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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留下随波逐流的时间表(2)

她抬起头来,她的颤栗转移了方向,她不知道男朋友的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决不妄想另外的东西”,另外的东西是什么?她认识到男朋友的声音里面已经有她未曾触及的东西,比如,她无法设想的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因为身体膨胀而滋生的那种欲望,但是用欲望概括依然是抽象的。欲望到达的地方也是令苏西恍惚的,那时除了双手被一个异性朋友抓住之外,她还不能感受身体中央的诱饵,当男朋友猛然抓住她的手之外,而对自己的双手上面的另一双手,她并没有感受到它们之间真正的差别在哪里?有意思的是那双手放在她手背上时她的恐怖感慢慢消失了,她不知不觉地忘了记忆中那一层层的涟漪,她将那双手抓住,抓紧,绝不放松——她开始猛烈地抓住那双手产生的神奇魔力。

苏西此刻抬起了那双有些疲倦的双眼,没有疲倦是不可能的,她由那位对涟漪产生恐怖的少女变成了一位能够让恐怖摆布的女人,准确地说是她跟日复一日的恐怖做游戏。恐怖对于现在的苏西来说早已是一种诱人的艺术。她开始寻找买旧家具的外省人,在一条马路上她挡着一位迎面而来的中年男人说:“先生,你能告诉我哪条街上有买旧家具的外省人居住。”她的双眼凝视着那位中年男人,她喜欢面对这些早已过了青春期的男人们,那是因为她有勇气直视他们渐渐萎缩的丧失激情的面孔——这样她就会回想岁月这种东西在生活中一次次跌宕起伏之后影响到了人们的记忆力,身体和面孔之后展现的东西。

“你是说你要出售旧家具?”

“是的,我房间里的旧家具要全都出售。”

“请问你出售的旧家具是十九世纪还是十六世纪的?”

“我想大概是二十世纪初期的。”

苏西与这个中年男人对话时,她感到她的目的并没有达到,陌生男人没有回答她询问的那个问题。

“我可以去看看你家里那些二十世纪初期的旧家具吗?”陌生男人说完这句话后很耐心地等着苏西的回答。

苏西轻轻地摇了摇头:“除非你买下那些旧式家具。”

“你认为我会拒绝。”

“你当然会拒绝,因为那些旧式家具对你没有丝毫意义。”

“如果我从你手中买下它们呢?”

“那么你是在玩赌注。”

“你说得对,我确实喜欢玩赌注,因为它给我带来刺激。”

“你错了,我那些旧家具是不会给你带来新鲜刺激的。”

苏西转身就想离开,但是陌生男人却挡住了她并对她说:“你不用再去找那些买旧家具的外省人,我就是一个外省人,我现在就想买下你全部的旧家具。”

苏西轻声说:“好吧,我现在相信你就是那些喜欢流浪的并且靠买卖旧家具生活的外省人了。”

但是一直到那天下午这个陌生男人开着一辆货车来搬走家具的那一时刻,苏西还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尽管从一开始苏西就凝视着他的那张脸,然而,即使眼睛对着眼睛那张面孔在苏西的脑海中仍然是一张白纸,她无法抽出笔来添上任何线条。

有一点苏西是坚定的,他决不是真正的靠买卖旧家具度日的外省人。他的步履坚实,他让几个小伙子从楼上将旧家具搬下去的那些时间中,他不时地用鼻孔闻了闻房间里的霉味,轻声说:“你打扫这些霉味得用好长时间。”

苏西假装没有听见,她站在门口看着小伙子们挪动旧家具的情景,这时刻她感到有一道眼神穿越空气中的霉味投射到自己的面庞上。

买旧家具的男人最后一个下楼梯,他将一叠早已准备好的人民币交给苏西时并没有说一句话,但在即将离去的时候他突然说:“如果你遇到麻烦事,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已经压在你书房中的玻璃板下面了。”

他的眼神在苏西的眼里停留了几秒钟。父母的旧家具就这样被带走了,他们的婚姻的证明被一辆货车将拉往别处,苏西不知道也没有情绪去想旧家具将被拉往什么地方去。

苏西麻木地看着他跟自己告别,然后掩上门。现在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了。苏西意识到一个人如果想废弃旧生活的话,首先必须废弃旧生活中的环境,也就是从一些杯子开始废弃,包括衣物、家具、习惯和气味,抛弃的快乐就是残酷地撕碎那些带有记忆的东西。如今,父母的旧家具突然从这些房间里消失了,那场婚姻的痕迹随同旧家具中的密码已经被苏西送到另一个地方去。如果父母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在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的同时嘲弄生活的肮脏,就像演一场闹剧之后,剧院里留下的瓜果皮、烟头、花生壳、易拉罐一样。这么说婚姻到了后来,当婚姻交易已经濒临尽头时,婚姻的滋味是令人恶心的,是令人厌烦的持续的谎言和惟利是图的阻碍——就像发皱的烟纸早该等待着一个机会废弃了。

苏西已经不喜欢房间里飘荡不息的霉味,她在卫生间里发现了一根皮管,她操起那根皮管插在水龙头上,她的嘴角隐隐闪现出一丝笑意,急促的自来水管因长期没有被使用现在发出强大的声音,汹涌的水流迅速从水管中喷出,苏西趁机抓住黑色皮管的另一头,她用尽力量将皮管高高举起来,喷泉般的水流带着苏西张开的双唇,带着那双有些茫茫然的双眼射向墙壁和屋顶上那些飘浮的灰尘,身体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

就这样,苏西渐渐嗅不到房间里的霉味了,她丢开沉重的皮管时已经疲倦不堪,她看着满身的水对自己说:我现在非常冷。她非常愉快,但衣服上尽是潮湿的霉味。

她给家具公司打了电话,订购一套灰色的家具并请他们迅速送来,她用拖布擦干了房间里的水渍。过了一小时,家具公司的人敲开她的门时,她惊喜地看着那些设计简单而大方的家具,她想,她将始终生活在这些二十世纪末的家具之中,她从现在开始将与这些银灰色的家具一起呼吸赖以生存下去的每一种气息。

那天晚上苏西来到了服装店为自己购置了几套衣服,在试穿一件白色的羊毛套裙时,苏西站在试衣镜旁边,随同服装店老板的赞美之声她突然产生一种十分虚幻的感觉,她从未发现自己这么漂亮过,也许是那种白颜色——在这之前,苏西从未穿过白颜色的衣服。

白色使自己变得漂亮起来了,与此同时,白色使苏西产生的那种虚幻是那么遥远——在镜中到底看见了什么?

“你从开始的时候就是那么漂亮。”那是一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候苏西并没有感到自己是漂亮的——而此刻,在虚幻间产生的寂静使苏西惊讶地感觉到镜子中的苏西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是自己的影子还是自己的敌人?

苏西付了钱后回到了房间。房间里的所有霉味都消失了,苏西开始换衣服,在新家具的穿衣镜前,她再一次看着自己。

在镜子中不存在着危险,只存在着虚幻,苏西将穿着这套新裙到十二岁时看见的那座西西里酒吧。

从自己的住宅步行到西西里酒吧需要半小时——苏西在这段时间中碰到了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个熟人,草垠是高中时代的同学,当苏西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叫出了苏西的名字。

苏西对这个同学的出现并没有产生惊喜之感,像跟其他朋友见面时一样握了握他的手,草垠的面孔有一种深深的倦意,他微笑着告诉苏西:“最近刚刚离了婚,离婚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和时间。”苏西点点头,她不知道能告诉老同学一点自己的什么,对于她来说,既没有婚姻,也无须为离婚去打官司。草垠似乎有点匆忙,他告诉苏西还有一个约会,他得先走,他会找时间来看她。

草垠说约会两个字时声音晦涩,苏西目送着他的背影时想:跟多年前那个草垠相比,他显得很慌乱,他的婚姻难道就像那张契约书一样并没有给他带来过一点点快乐。不论谁,都无法抗拒婚姻生活的诱惑,因为那是最危险的温馨的高峰,谁要是看不到这高峰就是天使和魔鬼,然而,天使和魔鬼在茫茫世界上稀罕得就像一道封闭起来的催眠迷咒。婚姻生活对于未婚者来说意味着一种幻想游戏——它证明人无法永远摆脱一座城堡的生活。不论谁,都无法抗争对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的厌倦,因为那同样是失去了幻想游戏的现实,谁要是还能坚持在丧失游戏方式的生活中保存婚姻状态的意志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一个逃避者。

西西里酒吧闪烁的灯光在远处放射出来,使苏西的脚步变得慢慢的轻盈,酒吧将她置入一种音符之中,这种音符多年来一直使苏西感到隐现在西西里酒吧的灯光一定会像无法解释的前景般令她迷惑。

迷惑——是一种令苏西感到精神兴奋而恍惚的东西,它就像高脚玻璃杯子里面的美酒,其目的是为了让举杯者的肉体带着醉意麻痹,将许多无法陈述的东西借此扬弃。苏西曾经为此扬弃过一次又一次的承诺,那些承诺是虚假的,因而让苏西沉重,所以,她必须扬弃,所以,借助于迷惑可以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也可以将事情做得支离破碎。

当苏西走进西西里酒吧的那一刻,她迅速想起了那双曾经与自己的双眼相遇的眼睛,她在闪进门后那瞬间环视了小小的酒吧厅——这间房子大概只有二十平方米。

她没有看到那位在她十二岁时留下深刻印象的男子——她坐在靠近钢琴的那张桌子前面,钢琴就像一张尘封多年的卡片,引导她的目光孤独地回首往事。这一时刻,她后来相遇到的那个叫风度的男子,他在同一天的这一时刻也在一座赌城中伸出双手,他的十指那么修长,那双手在交合时将一场赌注全部抵押,他身边站着一位惊慌失措而又漂亮的姑娘,那姑娘名叫蒙蒙,她几乎想发出一声尖叫,但是却没有叫出来,蒙蒙和风度走出赌城时,他们像以往一样走回到一个不对称的畸形建筑之中去,蒙蒙说:“你又败在赌城中了。我不喜欢你去赌城,我真的不喜欢你去赌城。”

风度没有听见蒙蒙的声音,在这个时刻他不会听到任何人的声音,而女人的声音对于他来说就像蚊子在夏夜发出的嗡嗡声。

女人的声音确实像蚊子,它们干扰你的思维和理智,比如现在风度就很厌烦蒙蒙那蚊子似的声音。

他低声说:“你不要说话了。”

蒙蒙说:“你想单独呆一会儿,对吗?”

他抬起头来:“不错,我想单独度过这个夜晚。”

蒙蒙走了,蒙蒙身上的香味长时间在他的房间中弥漫着,他想,女人身上的香味到底有什么秘密,他现在闭上双眼,不到五分钟,他已经忘记了那次区别强者还是弱者的赌博。他已经决定应该到南方去……  四

苏西看到了钢琴旁边的一架电话,她想给阿云打电话,她应该让阿云尽快到西西里酒吧来,电话拨通后,阿云迅速叫出了苏西的名字,阿云问苏西现在在哪里,苏西握住话筒,她不知道如何告诉阿云现在已经回到了这座城市,她曾经在许多陌生的城市、小镇给阿云打过电话,那时候,她握着话筒,透过窗外飘荡的烟雾给她中学时的同学叙述某一个时期的内心经历时,她将阿云当作返回她的梦境的一个伙伴,而现在,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我在西西里酒吧,你现在可以到这里来吗?”“天哪,你在西西里酒吧……”阿云显然很惊诧,阿云的语气仿佛将多少年来苏西对西西里酒吧的那种等待全部一语道出。

西西里酒吧——一座由白色的语言镶嵌的房子,苏西点燃一根烟,等待着阿云的出现。苏西跟女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少,她几乎不太习惯跟女人交往,在女人与女人之间仿佛相隔一些扇动的翅膀留下的余雾,女人几乎在相互拒绝欣赏彼此的美貌,然而,女人们却会看见彼此之间的孤独与凄凉的处境。在苏西与阿云之间却没有性别的阻隔,从小学到高中她们都是同桌——直到苏西离开这座城市,她们相互之间的关怀和呼唤便由信件和电话来完成。

在苏西的全部记忆中,阿云是一个柔弱的女人,用她的逻辑推理,这类妇女通常是为爱情而活着。阿云在高中时曾经陷入她人生的第一次恋爱,初恋的结果竟然是单相思,结局自然是苍白的,阿云喜欢的那位活跃在篮球场上的男生并不认识阿云,直到阿云有一天看见这位篮球白马王子与另一女生一起看电影时,阿云的初恋梦才醒来,为此,她痛苦了很长时间。阿云的单相思带来的痛苦是迷人的,从那以后,在苏西的记忆中,阿云便开始带着一颗起伏动荡的心来往于男人与女人的风暴之中。阿云的第一次婚姻就像很多男人与女人的结合那么简单,阿云在大学校园中与他见面的第一天就发现自己竟然乖巧地跟着他去看电影,此后便是约会,诉说爱情的大学时光。阿云结婚的头一天跟苏西通长途电话时啜泣着说:“苏西,我现在发现我并不爱他,但我必须嫁给那个叫带克的人,他告诉我没有我他没法活下去……”

婚姻的巧妙在于“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没有你我会死的”,这就是传播婚姻历史的最有效的说明书,婚前的男女对此声音提不出反对的呼吁,他们不会告诉对方“天啊,没有我你为什么不能活下去”,“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他们对盘桓在女人和男人上空的种种声音没有抵制的力量,可是,紧接着婚姻生活必须开始了,那幼稚的使两人难以承受的婚姻必然在生活的日复一日的境况中折腾、挣扎,最终一无所获,却无力自拔。

苏西对婚姻没有多少渴望,似乎,那是一种难以置评的传说,当那些热衷于合为一体的信念最终从深陷其中的恐怖中看到另一种生活永无宁日之时的那一刻,苏西从频率过高的结婚和离婚中看到了婚姻的前景正像命运的代价既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可观,也不会像想象中的那样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