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回家画了一只蝴蝶,正在画着时,猛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我认为是燕子,因为燕子的小手敲门也是这样的轻。打开门时,我却看到了另一个人,他用一种模棱两可的声音问我:“你看到我的那群蝴蝶了吗?”这个人是疯子阿林,他的头上依然缠满了厚厚的纱布,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身上散发出乙醚的清香。他跟着我走进院子,他抬起头来看见了那棵紫藤树,他的声音是那样轻,轻得只有我才能听见:“这种树并不吸引蝴蝶,我知道它并不吸引蝴蝶,这样也好,我的蝴蝶不会飞到树上去。”他似乎嗅到了油彩的味道,他走进了我的那间画室。
我站在门口,我从来不曾以一个局外人的目光透过画室中混乱的光线观看过墙壁上和画布上的蝴蝶。现在,室内的光线刚好可以在朦胧中接近那些涣散地飞翔在颜色中的一只只蝴蝶,疯子阿林的身影在各种颜色的蝴蝶中移动。我好像听到蝴蝶想从画布上挣扎而起,它们挣扎的声音惊动了那个沿着墙壁飘动的影子。疯子阿林回过头来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对我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妻子,你就是那位为我收藏过蝴蝶的妻子。”
我的脊背一阵冰凉,他说完这句话后目光便离开了我,他在桌子上发现了一盒火柴,他走过去轻轻划燃一根火柴,然后笑起来,他的笑声凝固着每一幅画。我用极快的速度从他手中夺过火柴,我说:“你不能烧毁这些蝴蝶。”
他笑了笑说:“我烧毁过许多东西,房屋,玻璃和镜子,我还烧毁过我的蝴蝶……”他说着话,他的两排牙齿仍然是洁白的。他的声音并没有使我感到恐怖,然而,我却感到我那间小小的画室在摇晃,我现在知道了疯子阿林的一个秘密,那就是划燃火柴时的疯狂。他走到我面前,离我是那么近。他说:“你真是我的妻子,我们曾经在一群群蝴蝶中间做爱。”
我逃出了我的画室,手里仍然紧紧地抓住那盒火柴,我很清楚,如果我将火柴留下来,那么我的画室和祖母的老房子都将在这个迷乱的夜晚化为灰烬。
我那天就站在小城那个高高的台阶上注视着祖母的那座房屋。没有谁会知道这个秘密,这天夜晚,我感到所有的东西都在蝴蝶之外游动,疯子阿林也变成一只蝴蝶在没有意义的空间飞翔。
八
在后来的日子里疯子阿林再没有单独出游的机会,他被严密控制在病室之中。他的妻子茹芸每天陪伴着他,但疯子阿林面对茹芸时形同路人。我透过窗户的玻璃经常看见茹芸牵着他的手在医院的林阴道上缓缓行走。祖母问我:“苏修,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告诉我的祖母,她的咳嗽声震荡得窗外的树叶簌簌落下。我的祖母不住地自言自语:“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为她换衣服时,我的手触到了祖母干枯的乳房,祖母说:“苏修,从前我的乳房是一对饱含奶汁的乳房,它们喂养过好几个孩子,我曾经感觉到我的奶汁使我的身体变得沉重……苏修,你在看什么,苏修,你在看什么?”
我看到了火焰,我将那些衣服扔下,我奔跑在小城的街道上,街道像一条条白色的水平线浮动在我的脚下,我跳过了一条条水平线,看见的是预想中的情景,老祖母的老房子被大火包围着,人们提着水桶,举着塑料长管正在努力扑灭火焰。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头上缠满白色纱布的疯子阿林,他的嘴唇边似乎荡漾着一缕轻蔑的微笑。到处是火焰,几条巨大的火舌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各个角落。我仰起头来,我仿佛看到了火焰正在烧毁画布上的蝴蝶。
祖母的老房子只剩下了一些残缺的柱子和颓败的门梁,我的那间画室已经化为灰烬。
当我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祖母时,她立即昏迷过去。我跑得那样快,在冰凉的夜色中我跑到住院部高高的楼上,我打开门,祖母已经自己换好了衣服,她显得有些疲倦,我说:“祖母,我们的房子发生了火灾。”
在医生抢救祖母时,我开始寻找疯子阿林。在路上我碰到了疯子阿林的妻子茹芸,她说阿林失踪了,我说我也正在找他,我们可以分头寻找。
茹芸走了。我思考着这个女人的命运,她作为疯子阿林的妻子活得非常悲惨,疯子阿林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不认识任何人,他生活在风和呼吸之间。然而疯子阿林最敏感的就是火焰和蝴蝶,他也许还会在无数的夜晚点燃火柴,所以,我一定要找到疯子阿林。
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到疯子阿林,他的漫游没有准则和依据。有时候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与他在任何一个场景中相遇,山林,池塘边,小树林,空气的振荡中;有时候我们却在任何一个场景都不会碰到他。
黑夜的深处一定游动着什么令我们神思恍惚的生命。蝴蝶对我来说就像梦境那样遥远。我来到十字路口,黯淡的路灯下没有一个人影。我将目光伸远,进入可以隐藏身影的角落,但是,疯子阿林并不在这里。我嗅了嗅空气,街道上飘荡着烟雾的焦臭,还有一股淡淡的油彩味。
凌晨的光芒淡淡地映照着小城,当我疲倦地回到医院时,我看到住院部下面站满了人群,他们的目光高高地立起来,就像观看风筝表演。我也抬起头来,在七层楼的平台上我看到了疯子阿林,他正在追逐一个什么东西。我想,疯子阿林肯定是在追逐一只蝴蝶。
人们议论纷纷,他们说疯子阿林想自杀,他想从七层楼上往下跳,但是有一个什么东西不让他跳。毫无疑问,这就是蝴蝶,疯子阿林追逐一只蝴蝶到了七层楼上;他并不想自杀,然而,在高高的平台上追逐一只会飞的蝴蝶是非常危险的,倘若蝴蝶往平台之外飞,疯子阿林的脚也可能跟着蝴蝶往下跳。
我离开人群,爬了七层楼梯到了平台上。
平台上飞着一只红颜色的蝴蝶,它那鲜红的颜色就像红罂粟盛开时的花瓣。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红的蝴蝶,疯子阿林举着两只手臂,他已经陷入了追逐一只红蝴蝶的极端疯狂之中,他的手臂试图像蝴蝶的翅膀那样迎风飞舞,他的手臂在弥漫着乙醚味的医院的上空正在挣扎着摆脱罪孽和生命。
我叫着他的名字,我想唤醒他的理智,只要他向我回过头来,也许那只蝴蝶的世界就会在他眼前消失。
然而他似乎丧失了听力,他压根儿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眼前的情景令我窒息,那只红蝴蝶飞得愈来愈高,愈来愈高。
九
疯子阿林跟随那只飞出平台的蝴蝶往下跳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在下面很遥远的地方,有一辆汽车的喇叭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尖厉地不停地鸣响。他在一个疯狂瞬间终于化为一只蝴蝶在飞翔。
楼下没有一个人看见那只红色的蝴蝶,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为追逐那只蝴蝶而坠落。当他跨出七层楼的时候,人们目睹的只不过是一场死亡。同千千万万桩死亡一样平常的死亡。
当我来到楼下时,人们围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这具尸体已经消散了气息和意义。我远离那具尸体,站在一颗高大的树下凝视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
我看到了疯子阿林的妻子,她正从外面走来,我想起昨天晚上我们俩分头寻找阿林的时候,风刮来灰烬和烟雾,无边无际的灰烬和烟雾。于是我明白,疯子阿林必须死,否则他将危及那些散发出黑夜的芬芳的房屋。
那只红色的蝴蝶帮助了他,疯子阿林在世界上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不认识任何人,包括那位千里迢迢寻找他的妻子。惟一跟他有联系的就是蝴蝶,所以,蝴蝶抓住了他的双手,将他带入另一个世界。
我的祖母已经度过了昏迷期,她听到了楼下的种种声音,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祖母有一个人死了。在这座医院每天都有人死去,祖母已经习惯了这种消息。
那天晚上,我猛然感到疯子阿林已经不在祖母隔壁的病室中,我想到了他的妻子茹芸,我想找到她,陪伴她坐一会儿。
我来到她居住的那家宾馆时,服务员告诉我,她已经早早就灭灯休息了。是的,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需要休息。她太需要休息了。
疯子阿林的妻子就在那个夜晚自杀了。她用刀片割脉时半睁着双眼,她一定在汩汩流淌的血液之中望着窗帘掩映着的漆黑的夜空。所以当我们看她的时候,她仍然半睁着眼睛望着窗帘外的太阳。
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那只黑色皮箱中的蝴蝶,这些蝴蝶标本数不清有多少只,我想,只有千方百计地寻找蝴蝶的人才会找到这么多的蝴蝶,她想将那些被烧毁的蝴蝶重新展现在疯子阿林面前,但她还来不及将蝴蝶交给他,疯子阿林却追逐另一只蝴蝶而陷入了另一种结局。
祖母出院后,迁到另一幢老房子去住了。不久,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离开了小城。
在后来的绘画生涯中,我画鸟的秘密和一条河流周详的计划,但是我却再没有画过一只蝴蝶。
现在,我将回到祖母身边去,回到那座小城去。那里的蝴蝶会使我重新梦见多年前那个四处漫游者手中的那只最秘密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