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催促英良离开小镇。我在想,英良肯定是要走的,英良并不属于小镇。我从门缝中看出去,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声地飘然而下,我竭力避开母亲洞察的那场难以说明的秘密,我看到了母亲在黎明时睁开的双眼,她的目光移离了阴郁的氛围,她在等待娇女和英良的归来。这个细雨吹拂的早晨我来到院中,我站在银杏树下,细雨纷纷扬扬,类似一种鹅毛脆弱地在冥冥之中供我想象和决定命运。一种不能改变的预感已经深深地覆盖住我:我的母亲很可能在这个细雨中离开我们。在靠近小镇的庙宇的一个角隅,住着一位很老的人,我现在想起来,她是那么苍老,她经常闭上双眼听着树叶年复一年悲悯地凋零。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经常问自己,她为什么活得那么长?为什么活得那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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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娇女与英良领着那位年轻的乡郎风尘仆仆走进母亲的卧室时,我已听不到母亲的呼吸声。年轻的乡郎在一片阒寂的空气中号过母亲的脉搏,摇了摇头。母亲在这个最寒凉的黄昏再没有醒来,当时,屋外的细雨在银杏树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它类似英良那阴郁而苍白的飘荡的笛音。娇女的手始终放在母亲的手上,我看见她的热泪散发出一股咸涩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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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墓畔又增加了一座新墓。我伫立在葬仪之后的山岗,风物陪同我在细雨中久久地伫立。连他撑着的那把黑布雨伞也伴随我们感到巨大的恐慌和不安。死亡常常使我不知所措。由于众多的原因,小镇每一场葬礼我都加入。母亲曾告诉我:“送送他们吧,音子,他们需要你们这样一些年轻的孩子目送他们进入另一个世界。”然而,死亡来得这么快,仅仅须臾之间就可以湮没一个曾经跟我们朝夕相伴的人。湮没一个人气息的灿烂。我冰冷的手被风物握着。我看见娇女与英良也撑着一把黑雨伞,朝我们缓缓走来,娇女的手握着一束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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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同时站在母亲和父亲的墓前,娇女分别将鲜花插在泥土里,呼啸的秋雨沉积在一片隐约可见的死者们安卧的广阔无垠的地方。而我们同时朝着最远的树篱望去,在那里,有一匹黑色的马仍然悠闲地吃草。那匹马,那匹瘦骨嶙峋、凄惨悲凉、并不健康的马呈现在幽暗的小树林之外。它在逆来顺受中嘲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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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那双纤长的手插完了最后一朵花,我们离开了墓地。英良的头不住地转过去,他那苍白的面庞在黑色的头发衬托下显得更加悲郁。一群人又一群人来到山坡上放牧,他们戴着竹帽,以遮挡这无休止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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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猝然逝去使我们都无法适应漫无边际的夜晚的降临。季节进入了深秋,我们三个人茫然面对着无声无息的时间。英良偶尔拿起笛子,不知道为什么,在笛音的逶迤中我总感到英良像是在一层层的蜘蛛网中辨别着风向。有一天我突然询问起他归去的时间,英良站在母亲卧室的走廊上迟疑而又果断地告诉我:“还有几个月你就要毕业了,我要将你带出这座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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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以后,娇女便认识了小镇上开花店的女子故穗。我看见她们两人形影不离。近些日子娇女在为故穗忙着婚嫁的活计。故穗将结婚,她的未婚夫就是小镇上那位会拉二胡的男人——他叫安江。我经常看见他在一些昏暗的夜晚手携着一把二胡到茶馆中和朋友们聚会。安江在故穗认识娇女的同时便也走进了娇女的生活中。这是一种不幸的开端。我第一次看见安江在绣花店门口跟娇女说话时,我总有一种惶惑的担忧。虽然我看不清娇女的脸,但我却看见了安江的目光。在耀眼的阳光下他仍然把目光投向娇女的身影。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目光,饱含着一个男人的种种期待,它就像一首回荡在旷风中的一种模糊而虚幻的歌曲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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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让这种旋律骤然止住,或者让它中断。也许是我很小的时候耳朵里灌满了小镇上发生的太多恩恩怨怨的故事,我时常在那些充满暧昧和忧郁的故事情节中挣扎,故事中的男男女女早已在时光的烟雨之中隐遁、消失,然而,他们却使我过早地学会了辨别各种各样的气氛,从而在其中看到隐藏的一种故事的开端。因而我不想让一泓泉水似的娇女陷入那些旧时代的故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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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他们中间。娇女的嘴唇从来没有这么鲜红。她抬起头来对安江说了声告别的话,然后拉着我的手进了绣花店。她告诉我,昨天下午安江领着她去一家茶馆聚会,茶馆里来了不少小镇上的艺人,她说安江的二胡演奏得真好。我问故穗去了没有。娇女拿起绣花架,一边绣花一边对我说:“故穗去她外婆家了,她说结婚前要跟外婆住一些日子。”娇女突然抬起头来问我:“你说安江长得漂亮不漂亮?”她的头微微抬起来,她洁白的下巴在轻轻摆动,她好像并不需要我回答,她的目光看着玻璃窗外粉红色的阳光,看着一根根细弱的蜘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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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纤细的肩膀随着那根蜘蛛丝在摆动,她放下花架来到窗前。她的身上潜游着一种蜘蛛丝一般的心事,虽然娇女沉静的面容上没有流露出什么。我走上去提醒娇女:“安江什么时候跟故穗结婚?”娇女好像从冗长的思绪中被我拉回来,她轻轻伸展了一下手臂懒洋洋地对我说:“快了,秋天过后他们便办婚事。”娇女指指桌上的一堆完工的活计:“这就是我为他们结婚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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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铺开那堆丝绸,第一次仔细地观赏娇女的绣花手艺。这堆不同颜色的丝绸集中了娇女这样一位年轻女子对婚嫁生活的全部想像力。这种艳丽的花朵,飞禽的翅膀,抽象而具体。她的想像力宛如划动在水面的一双手臂。这堆散发出炽热火焰的绣制品使我想起了母亲的那双手和她一生所作的预言,母亲曾在很多年前告诉我:“我不会比绣出的那些鲜花死得更美丽,我的死将是一个燃尽的黄昏。音子,你的母亲绣完了人间全部的花朵,所以她的死将是暗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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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娇女绣制的花朵忧郁而鲜艳,她好像在力图将自己熔于各种幽暗的光焰。这些使人进入激动和温馨的每一小片图案,准确地进入那个神秘的世界——婚姻的场景。然而,娇女根本没有想到,这堆婚俗生活的帷幕中的美,日日夜夜消耗着娇女绣制的艺术品,最后却将娇女推到了那场婚姻之中。几个月之后,娇女成为安江的新婚妻子,而这场婚姻变故却又将娇女拉入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在我看来,娇女的双手呈现了一种深红色的巨大火焰,这些欢乐和忧郁的火焰将在相互的碰撞中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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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娇女与安江的接触却愈加频繁,这段时间,娇女经常很晚才回。英良总是在我独自望着窗外的空隙中默默地来到我身边,终于有一天他按捺不住激动对我说:“音子,我想将娇女同时带出去。”我疑惑不定地盯着英良的目光:“你疯了,哥哥。”“音子,我喜欢娇女。”“可她并不属于你的世界。”“那她属于什么样的世界?”“她永远属于她的绣花店。”我感到英良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突然说出一句令我激动、嫉恨的话语:“音子,你为什么害怕娇女?”说完这句话英良便出去了。我听到了英良在院子里高声告诉我:“晚上别等我们回来吃晚饭,我要带娇女去河滩上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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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久英良就独自回来了。他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马上我又听到了笛音。我觉得,笛声像是在英良弯曲的身体中飘来飘去,它淹没着像褐色鸟群这样一类飞翔的东西,我总觉得英良正在时间交替中睁着茫然的双眼。除了我,没有谁能帮助英良逃离这种阴沉的局面。我来到英良的门口,轻声说:“是不是没有找到娇女?”英良粗暴地打断了我:“你为什么老盯着我,为什么跟娇女过不去?”母亲临近死亡的目光使我在一霎间恢复了力量,我用一种连我自己也无法弄清楚的声音告诉他:“母亲让我帮助你离开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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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并没有在绣花店,晚饭已经过去很长时间娇女仍没有回来,绣花店被一把大锁紧紧地锁着。我找遍每一家茶店也没有寻到娇女的踪迹。我来到护城河岸,夕阳的余辉蔓延在寒冷的地平线的每一段丘陵和田野上。我看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场面,娇女正与安江站在一片被寒风吹拂的荒草滩上,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在草地上躺了下去。最后陷落于沉寂之中的草幔之中,使我仅仅看到草棵的激烈晃动。我忙用双手蒙住眼。几只鸟仍然在零零落落飞翔着,飞得那么低,我能听到它们的拍翼声和嗅到它们身上的异味。后来我一口气跑到风物那里,将头埋在他的怀抱中。后来我留神谛听,好像仍然听到夕阳中鸟群奔赴巢穴的拍翼声。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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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我没有回家,空虚、惊恐以及沉沉的睡眠紧紧地罩住我,我蜷缩在风物的床上盖着一床毛毯睡着了。就在这夜,我的哥哥英良四处寻找我和娇女,他寻遍了所有的潜藏梦幻者的角隅和护城河的两岸。当我第二天拂晓出现在英良面前时,他正睁着一双布满了倦意和疯狂的双眼望着冬天降临的第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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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也同时出现在英良的面前。她经过一场赤身裸体的爱情沐浴,经历了一个特殊的夜晚,这个女人越来越美。与此同时,她让自己的两片嘴唇,透出玫瑰花瓣的颜色,也许并不是她本身——而是那美丽的,体验了淫逸之欢乐,带着玫瑰汁和露水的、尖锐而丰盈的嘴在轻轻地转动。我在这个早晨听到那声音:“我要嫁人了,我要结婚了,我告诉你们,我们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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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语似乎没有结束,也没有结束的时候。我看见英良的脸色在变,人在后退。他被一种坚硬的、穿不进去的墙壁紧紧挡住。他眼里出现了冷漠和伤害,同呼啸而来的娇女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交融在一堆严密无边的困境和矛盾之中。他那带着惊愕、忧郁的表情公然地脱口而出:“娇女,你是不是在说胡话,你昨晚到底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不知道,娶你的这个人不该是别人,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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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感到某种东西正在透过隐秘的颤动发出一种极微弱的声音,一种撕裂的响声。娇女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白,经过那场夕阳之中的爱情,这个女人现在静止不动,越来越模糊的感伤使她的身体越来越下坠。有一种东西,也许是她从未想过的东西逐渐占有了她,侵袭了她,把她禁锢。无言的沉郁使娇女在晕眩之中倒了下去,她慢慢地朝着那团阴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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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女被突如其来的东西击垮了,她面对着难以捉摸、无法抵御的现实终于卧床不起。好像她与一种混淆的景物单独相处。她躺在床上,空气从敞开的窗户进入她的嘴巴吸入体内。英良端过来一碗中药。他不知从哪里抓来了几十服草药,自从娇女卧病的那一瞬间,英良就开始了生火熬药。我坐在娇女身边,草药的气息随寒风飘飘而来。娇女的手指像隔着层层的寒冷触着草药里绿色的根须,她不住地说:“我要喝到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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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江敲开门带着一束鲜花出现在院子里时,我正伸出双手为娇女的面颊进行按摩,这是祖母教会我的减轻疲劳的办法。我记得那年的冬天我突然感到恶心紧张,我的祖母伸出十指顺着我的面颊找到几十处穴位,祖母说人的命根子与穴位畅通一气。娇女睁开双眼聆听着院子里的声音。我感到她的身子正在进入那璀璨闪烁的时刻,她的双眼好像在一秒钟内经过了泉水的洗濯,那僵直的身体渐渐溶解。我听到了她屏住呼吸时的惊喜,她在说:“是他,是安江来了!”现在我目睹了这个妇女汹涌澎湃的血液,这血液使她在浓密的呼吸声中变得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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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我便看到了安江在娇女心中的无法取代的位置。我来到院子里,英良正用扇子扇着炉子的火苗,额上布满了浓厚的阴云。我告诉英良别那样沮丧,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他望了我一眼将扇子递给我:“音子,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刚才进屋来的这男人?”我告诉英良,他是我们小镇的二胡手。英良点点头说:“娇女正是被他的二胡声诱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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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英良仿佛在一夜间变得那么焦灼不安,他现在白天黑夜地呆在卧室中吹奏笛子,他的笛声使得娇女斜卧在空旷的黑暗中,我经常听见娇女在梦境中一些含含糊糊的呼唤声。我来到英良的卧室,告诉英良他的笛声已经使娇女不能休息好,英良的面孔像积满了尘封的蛛网,他冷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认为我像一个傻子?”自那以后,英良的笛音便消失了。有一天他收拾好了行装对我说:“音子,我要走。”娇女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娇女手中的药碗砰地掉在地上。那天下午,我们的院子随着一阵凄厉的西北风飘来一阵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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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良瘦长的身子在雪花中良久伫立,他知道有一双眼睛透过墙壁在凝视着自己。正在这时,安江拎着一袋草药闯进了院子。英良与安江的目光久久地对视着,怜悯和敌视使得他们互相都很冷漠。但久而久之,他们俩在院子里相遇时可以进行一种既乏味又无聊的无关痛痒的谈话了。在这种时刻,他们接近的同一话题便是娇女。那个躺在卧室中患着莫名其妙的疾患的女子使得他们共同注意态度文雅,举止有礼。他们谈到了天气中的小雪和乐器中的相互交流,彼此配合谐调。在一些乏味无聊的无关痛痒的话语里,他们彼此都找到了关于那个女子的另一些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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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娇女的身体为什么那么柔弱,不堪一击,她似乎是在英良和安江的爱情之中默念着窗外景物的变化。当她觉得身体越来越寒冷时,我察觉到那苍白的血管似乎已经不能接近英良和安江这两个男人的目光,她的承受力不如一根飘拂的蜘蛛丝,她嗅着草药在身体中消散不去的气息,常常将双眼深深地闭上。英良和安江分别为她守夜,陪着那盏昏暗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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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去找风物的路上,我与一辆小马车相遇。一个女人背对着我,满面风尘地望着街道上过往的行人。她身穿鲜艳的大衣,她那明亮的双眼越过人群,充满了深深的眷念。我认出来了这个女子便是故穗。“音子”,故穗从小马车上下来,她的声音甜得就像草莓汁。我头一回跟这位来花店的女子对视着,她说:“音子,娇女在家吗?我请她绣的东西不知有没有绣好了。”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告诉她那堆婚嫁的东西早已绣好的欲望,上面布满了娇女的全部心迹和手指的灵活,“是的,我在娇女的店里看到过,娇女已经全部绣完了,你可以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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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我便离开了故穗,我走得那么地匆忙。我想起小镇上男男女女结婚的日子,街道上飘满了五彩缤纷的彩纸,粉红色的花瓣由一位少女从街头撒向街尾,撒在新娘和新郎的身上。我总觉得那些花瓣是不可以随处抛掷的,否则,它将像流水般淹没快乐和明净的日子,淹没这些男男女女联姻的新生活。然而此刻,我却希望尽快看到故穗和安江的婚礼,我希望可怜的娇女逃离这场忧郁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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