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他过去从来没有女朋友?”
“征丽,你平静些。”
“我只想看看,与他约会的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征丽你应该多想想你自己。”
那个与麻醉师约会的女人进来了,她戴着一副眼镜,年纪很轻,看上去是刚分配到医院的医生。她刚到酒吧桌前,麻醉师就把那束鲜花递给了她。摄影师说:“征丽,如果你感到无法容忍,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或者到外面走走。”我摇摇头说:“明天好吗?明天我们去看雷鸽,明天下午你在玉和路等我。”玉和路是一条可以直接乘车通往墓地的路。看到麻醉师与那个女人的约会,我感到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我现在要回到托儿所去接羽毛,今天晚上我想与麻醉师好好谈谈。
最为重要的是麻醉师那天晚上没有回来。而更为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我想去医院寻找麻醉师,那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多了,出门前我烧开水时忘记了将煤气关上。
寻找麻醉师完全是因为我在酒吧里看见了那个女人,麻醉师与另一个女人的约会以及酒吧桌上的玫瑰花构成了对我的强力刺激。如果在别的时候,我看到的情景也许不会伤害我,但在我的事业日益下降的时候,我忍受不了麻醉师对我的背叛。所以,一系列的事情开始混乱,烧好开水后,我忘记将煤气关紧。我冒着大雨,撑着伞来到了医院,我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希望麻醉师能够呆在工作室里值夜班,但值班医生告诉我,麻醉师今天全天休息。这就意味着麻醉师今天都在与那个女人在一起,我不能忍受麻醉师对我的背叛,我来到街上,大雨哗哗地冲洗着街道,我身上很快被大雨溅湿。我知道我已经丧失了理智,三个小时后我回到家,我的女儿羽毛已经中毒而死。
她像一团被雨濡湿的小鸟一样睡在床上,跟她平常睡着了完全一模一样。但她确实已经死了,正当我拼命摇晃着她的身体时,麻醉师回来了,麻醉师已经意识到家里出了事,但他并没有想到她的女儿已经死了。麻醉师像疯了一样将女儿抱起来,他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带孩子,你真的不像一个母亲。”麻醉师蹲在地上,他完全垮掉了,我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的死使他如此地痛苦,弥漫在屋子里的煤气慢慢地被窗外的风吹走后,已经到了第二天,在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得将这个孩子,一个两岁半的小女孩送到了殡仪馆。
这个叫羽毛的女孩从此再也不会醒来了,她的命运就像那些飘动在风中的羽毛一样很快消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没有遵守与摄影师相约的时间,在那个时间里我与麻醉师将羽毛埋葬在一片孩子的墓地上。我在墓地上对羽毛说:羽毛,我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羽毛,那么,你就飘走吧!
31
羽毛死去后不久,我对麻醉师说:“现在我们可以到街道办事处去办理离婚手续了。”麻醉师没有说话,羽毛死去后,他一直沉默不语,除了上班之外,哪儿也不去,就是与我在一起。麻醉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学会抽烟,他抽烟的方式很别扭,但他总是在沉默中划燃一根又一根火柴。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一直等待麻醉师开口说话,但他始终不说话。
摄影师再没来电话,也许我的失约已经伤害了他,看来,他已经走了。我隐约感到我与摄影师的关系由于这次的毁约而将中断。在这样的时刻,我不会去打扰任何人,也同样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了。
我去了雷鸽的墓地,在最忧虑的日子里,我总是愿意跟雷鸽呆在一起,站在她墓前,我按我的方式想再次模仿她,甚至模仿她的死亡,模仿她有无限的勇气将自己化成一根羽毛从平台上飘下去,因为我从开始起就模仿她,我曾经模仿过她的衣着,因为她的存在使我做了一个模特,现在我将模仿她面对失败时带着一种轻盈的飞翔姿态使自己飘下去,我甚至来到了蒙蒙居住过的楼上,想从楼梯上到平台,我确定已经来到平台上,但是平台上一个妇女正在晾衣服,我再也看不到一根羽毛了。那位晾衣服的妇女走过来问我找谁?我摇摇头,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我从平顶上走了下来。
我在城市走了一天,惟一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一片有羽毛飘动的平顶建筑,但是当我来到许多高耸入云的平顶上时,我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可以伸手触摸到蔚蓝的云层,但是我惟一没有寻找到的就是一根从平台上升入空中的羽毛。这样,我就不能像雷鸽那样模仿羽毛的方式飘下去,所以,行走了一天我仍然没有飞翔起来,我带着我疲倦的肉体回到家里,麻醉师正在等待着我,他似乎有话要告诉我。麻醉师说:“征丽,我不同意离婚,我们重新孕育一个孩子吧!”我没有说话,在那天夜里,我们在一起,我又嗅到了他身上浓烈的乙醚味,这种气味使我按照人类的原则归根结蒂地与呼吸、空气、气味、身体融为一起。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去平顶上寻找过羽毛,不久以后,我发现我怀孕了。
年轻美丽的艾若带着她成功的惊喜回到这座城市时,她给我带来了一本获奖证书,我与雷鸽创立的黑白时装世界促进了世界时装的发展,也开创了时装模特的新局面,因而,国际时装委员会给我和雷鸽颁发了荣誉证书。我第一次带着艾若去看候躺在墓地上的雷鸽,我将那本红色证书埋在泥土下面陪伴着雷鸽,我没有将雷鸽的故事告诉年轻的艾若,我也没有将我自己的故事告诉给艾若。看到艾若,我想到她正延续着我和雷鸽共同的梦,那些梦迄今为止表现为黑或白。
因而,我没有去模仿雷鸽,我可以去模仿她的生,但我没有去模仿她的死。我仍然与麻醉师平静地生活在一起,他每天都从医院带回来那些乙醚味,也同时带回来鲜花,带回来做一个父亲的期待。我挺立着腹部,来到雷鸽面前,我嗅着泥土香气对她说:雷鸽,我害怕死,所以我活着。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穿行在黑白空间中的模特,我是谁呢?也许我是麻醉师的妻子,但除此之外,我是谁?也许我是那个不可以化作轻盈的羽毛向下飘去的女人。
丁部
——对一个女人的叙述方式之四
1
刘昆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是商品,因为她就是商品,她是我的服装公司源源不断地为世界提供商品的商品之一,因为她本身就是重要的商品,所以,我不应该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而应该把她当作一件商品。她是谁呢?她就是刘昆五年前开始培养,现在时装模特中已经脱颖而出的二十三岁的年轻模特征丽。在刘昆一遍遍地重复着商品两个字时,他已经对自己在几天前产生的某种感情的东西作了一次理智的反省。
几天前的一个黄昏,那是一个寂寞的黄昏,刘昆觉得自己在寂寞中想象的女人就是征丽,他想起五年前,当征丽拎着一只箱子从一座小县城来应聘服装公司的员工时,当时刘昆正准备筹建一支模特队。刘昆那挑剔的目光将征丽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他决定聘用这个从小县城来的卫校毕业的姑娘做模特队的第一个模特,他的目光是挑剔的,他看到了征丽身穿牛仔裤时修长的腿,他看到了一件红格子衬衣里面修长的手臂和恰到好处的腰,最为重要的是他头一眼看到的是征丽的脖颈,那脖颈有一刹那间曾像天鹅一样微微地仰起来,而征丽那双眼睛虽然是怯生的,但充满着一种明亮而幽深的吸引力。多少年来自己曾努力培养征丽,给她请来了最好的模特教练,参加各种模特比赛。征丽天生就是一个模特,她是蓝天服装公司模特队的队长,自从组织了模特队以后,蓝天服装公司的时装从低谷上悬浮上岸,如今已名列十大名牌之一。所以,当刘昆面临着寂寞时,他差点给征丽拨通了电话,后来在他拿起电话时,旁边浅搁的移动电话发出了一串铃声。是方卉打来的电话,方卉曾经是刘昆几年前的女友之一,后来她去南方了。方卉的声音有一种甜甜的味道,声音似乎是从草莓汁和菠萝汁中发出来的,方卉告诉刘昆,她几天后将来G市,请刘昆到机场去接接她。方卉打来的电话无疑在那个寂寞的黄昏扭转了刘昆对征丽的一丝幻想,他想着方卉,那个喜欢去舞场的女人,脖颈上永远散发出香水味,她几年前曾经是刘昆最好的女友之一,他们谈论人生哲学,谈论时装业的发展,谈论鸡尾酒的十多种调配方式,但惟一没有谈论的就是潜藏心中的那种朦胧的感情,后来,方卉就像一只燕子一样飞走了。刘昆已经好多年没有与方卉联系了,从组建服装公司到现在,他投入了全部精力,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了,所以,也才会产生寂寞的黄昏。
2
征丽今天去服装公司,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她的几个女友决定在征丽家里为她好好庆贺一番,征丽最想邀请的人就是服装公司的董事长刘昆,她觉得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模特与董事长有直接的联系,她想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表达自己对刘昆的谢意。当她来到刘昆的办公室时听见刘昆在自言自语:“对,她就是一件商品,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件商品。”征丽等到刘昆将最后一个字结束时才走进了刘昆的办公室,虽然大门是敞开的。征丽发现刘昆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在注视自己,那目光照样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后说道:“征丽,有什么事吗?”“今天是我生日。”“哦,是你二十三岁的生日对吗?”“不错,我已经二十三岁了。”“那我请你吃饭吧!”“不用了,我邀请你到我家里去,我的朋友们已经为我作了准备。”“好吧,那就去你家里。”刘昆目送着征丽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就是商品。所以刘昆对自己说:“我必须将她与任何别的女人区别开来,我必须克制自己对征丽已经产生的那种幻想,我可以对任何别的女人产生幻想,但不能对她产生幻想。”
3
下午刘昆在机场接到方卉时已经是五点半钟了,方卉已经剪去了多年以前那头披在肩上的长发,现在的方卉留着二十世纪末最时髦的短发,她看到门口的刘昆就奔上来,刘昆握着她的手时,又嗅到了那种熟悉的香水味。方卉看到刘昆疲倦的双眼后涌现出一种亮晶晶的湿润的关怀:“刘昆,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有什么变化,有没有结婚了?”刘昆一概摇摇头,他的生活是一台向前冲击的马达,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变化。方卉就说:“那总该有你最好的女友吧!”刘昆又摇摇头,自己已经是三十五岁的男人了,在这座城市竟然连最好的女友也没有,方卉说:“我的变化可不少,我到南方去以后就碰到了一个男人,他说娶我,我就嫁给了他,现在我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刘昆握住方向盘,很平静地听着方卉说话,他一边听方卉说话同时想到了征丽的生日,他决定带着方卉一块去参加征丽的生日。方卉剪去了长发,这是一种成熟的标志之一,另一种变化就是方卉看上去生活得很惬意,所以她嫁给那个要娶她的男人是对的。刘昆对自己说:而我现在除了拥有一家时装公司我还有什么呢?所以,我应该尽快恋爱,而且恋爱成熟后就结婚。可这样的女人又去哪里寻找呢?刘昆已经将车开到了楼下,他熟悉征丽住的这幢楼,这是征丽租住的房子,征丽搬迁过来时,他曾经有事来找过征丽,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记得征丽当时正躺在沙发上看一些非常无聊的电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来过,他记得征丽住在七层,也就是这幢房子的最顶楼。这幢房子看上去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许多地方就像浇过硫酸似的,有一种斑驳的倾向正在延伸。方卉仰起头来看了看这幢住宅楼问刘昆要带她到哪里去,刘昆说我带你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方卉幽默地试探着刘昆:“那就是女朋友了?”刘昆摇摇头说:“她是我们模特队的一个模特,”“模特,那一定是很漂亮的一个模特?”方卉的幽默感还在延伸:“我说刘昆呀,你的身边总是站满了漂亮姑娘喽。”刘昆没有说话,他觉得这幢楼太旧了,让征丽住在上面,真是太委屈她,方卉跟在后面,让幽默感继续延续在散发出斑斑驳驳气息的楼道中:“刘昆,我帮助参考参考。”刘昆知道方卉的用意,他没有说话,他已经洞察到自身的另一种命运,但他保持着沉默。到了七楼,征丽的门口挂着一串风铃,这是一串风无法拂动的风铃,只有用手摇动风铃中的一只管子,风铃才会发出响声,征丽用风铃来替代门铃,她无疑为来访者提供了一种欣喜的信号。当刘昆摇动着风铃时,他仿佛又看到了征丽的另一种标志:商品女人。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