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克说他喜欢读文学作品,在小说家的虚构作品里,每个人都扮演喜剧或悲剧的角色,他谈论到角色这种概念时我正在看着麻醉师,他确实是女人们喜欢的那种男人,他英俊,看起来还很宽容,我与他坐在屏风中间,此刻我一方面在羡慕雷鸽的婚姻旅行,一方面也在问自己:他是我要嫁的那类男人吗?白天已经过去,在屏风的围绕下,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我要嫁的那个男人。认识到这点以后我便经常与胡克在一起,在迷惘而空虚的日子里,跟一个男人呆在一个很大的空间里会感到温暖,如果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的话则会感到这个男人正在慢慢地占据着你。占据你的第一步是你的视线,他会将你那涣散而游移不定的视线逐渐地,很有耐心地敛集在他的眼睛里,他要你注视着他,就像注视你的上帝;占据你的第二步则是你的时间,他要将你那些分散的时间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所以,他会请你吃饭,请你到咖啡厅跳舞,请你到热闹的街景之中去;占据你的第三步则是亲近你的身体,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他要把你作为他的私有财产那样掌握在手中,在你不作惟一抵抗的条件之下,他就开始用温暖的手和目光抚摸你的身体。
胡克就是这样占据着我的目光和视线,占据着我的所有时间,最后同时占据着我身体的自由。他已经作为我的未婚夫携带我出入任何别的场所了。胡克的妹妹小迪看到这种情景高兴地说:“征丽,你跟胡克走在一起太匹配了。”我不知道她指的匹配是什么意思。胡克带着我出入他的亲戚家、出入他的单位和同事家里,同时也带领我出入他的工作室中,身穿白大褂的麻醉师胡克比他穿西装时更像一名麻醉师。
胡克已经向我求婚了,每当他求婚时,我就会想起雷鸽来,我想,如果没有焦明华的求婚,雷鸽是不会嫁给焦明华的。
一个男人向你求婚是不是幸福,我并没有感受到幸福的滋味,胡克那天郑重地对我说:“征丽,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当时我们正坐在一家露天酒吧,他刚说完这话,我看见雷鸽牵着她的链子和小狗也来到了这里,她并没有看到我,因为我们来得早,坐在最里面。雷鸽将她手中的链子拴在了一把椅子上,她坐下不久,我看到了谁,读者一定不会相信我看到了谁,他就像从屏幕中走出来的一个男人,他就是摄影师。我惊讶地面对着这种场面,我刚才以为雷鸽是和焦明华一块来露天酒吧,所以,我一直把视线抛在那条通往露天酒吧的小径上,而现在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摄影师。
麻醉师将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征丽,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想让你嫁给我,可以吗?”
“当然,你原来就是我的未婚夫,我应该嫁给你。”我说完这句话后仍然盯着雷鸽和摄影师。摄影师又像从前那样将那只小狗抱了起来。摄影师一边用小手抚摸着小狗身上的毛,一边侧过身对雷鸽说着什么。
麻醉师看了看表,看起来他好像有事,在平常的情况下,麻醉师是不会当着我看表的,他说今晚有一场大手术,他是这场手术的麻醉师,我就说那你先走吧,我想多呆一会儿。麻醉师就走了,也许时间的关系,他没有再考虑到我一个人留在露天酒吧的问题。麻醉师走后我觉得空气中少了一股乙醚的气味,久而久之,我已经习惯了这股乙醚的气味,现在突然没有了,我感到少了点什么。
没隔一会儿,雷鸽与摄影师已经走了,但是摄影师将雷鸽送到那小径上时向她招了招手又回来了。摄影师重又回到了原来的那张酒吧桌前,我无法看到摄影师的面庞,但我却很想跟他谈谈,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同了,雷鸽已经嫁给了焦明华,所以,我可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问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城市的。摄影师将两只手臂放在酒吧桌上,他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我已经绕过了几张圆桌来到他对面。
摄影师看到我时的惊讶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他迅速站起来拉住我的手,他刚才似乎喝了一些酒,所以显得有些微醉,他将我拉到露天酒吧的外面,在一些垂直下来的藤蔓的下面,他告诉我说他来这座城市主要是来寻找我。我说不对,你是来寻找雷鸽的,我看到雷鸽来了。他说他与雷鸽见面主要是为了找到我。但是雷鸽并不知道我的住处,我问他那你找我干什么呢?摄影师说除了送上次拍摄好的照片给我之外,就是想见到我。“为什么想见到我呢?”我追问他,我这样清醒地追问他是因为我站在绿色的藤蔓下面感受到了摄影师在微醉中的一种使我兴奋的东西,但是他突然再也无法说话,似乎已经从微醉进入酩酊大醉了。现在是我搀扶着他,我们沿着绿色的藤蔓下的小径向前走去,绿色的藤蔓里面似乎有杂交的水果味,味道像桔子那样香。我用身体支撑着他高大的身体。走完了那条小径,我不知道摄影师住在何处,我问了问他,但是他除了摇头之外什么也无法说清楚。看样子要把他带到他住的地方是很难了,我只好将他扶上一辆出租车上,将他带到家里去。
我将他扶到床上,帮助他脱去鞋子,他的那双大皮鞋厚重而结实。将他安置好休息下来以后已经是一点钟了。摄影师的到来使我想到雷鸽,但奇怪的是摄影师并不是来找雷鸽,而是来找我的。我看着门后面那双大皮鞋,我除了看见过麻醉师那双简洁的皮鞋之外,我从未在屋里放过另外的男人的皮鞋。摄影师的大皮鞋似乎带来了什么变化的端倪,我一直坐在沙发上,后来我和衣睡去了。快到天亮时,我觉得一张面孔似乎正贴近我的耳朵,我以为是做梦并没有搭理,但是我感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了摄影师的那张面孔。
15
摄影师的面孔正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本能地转动着面颊,但是摄影师用右手握住了我伸出去抵挡他的双手,他的双手并没有用太大的力,却使我感到一种力量的冲击,我正在慢慢地接受他并且变得驯服。他将我抱起来,我轻声说:“你不能这样,我已经是麻醉师的未婚妻了。”他对我说的话感到惊奇,他说:“谁是你的麻醉师,你在编造什么故事。”他一边说已经退到墙角去,显然我说的话对他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征丽,你是谁的未婚妻,是麻醉师的未婚妻吗?”我坐起来决定与摄影师好好谈谈,我主要是谈到我的婚姻,我说我要嫁给麻醉师的计划不能更改,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是不能更改的。摄影师仍然站在墙角:“可你是一个模特……”“模特为什么不能嫁人呢?雷鸽不是已经嫁人了吗?”摄影师一动不动地对我说:“好吧!我不阻挡你,你可以嫁给麻醉师,你可以这样做,但我告诉你,你的决定是错误的,当然,包括雷鸽的决定也是错误的。”摄影师说完开始把他带来的那个包拿过来,他拉开了拉链,递给我一本影集。摄影师再也没有说话,他走向了自己放在门后的那双大皮鞋,然后穿上,他弯下腰系鞋带时我看见他那头浓密的黑发,我想走过去伸手抚摸那头黑发,但我没有这样做。摄影师走了,他说的话回荡在房间里:“……你可以嫁给麻醉师,你可以这样做,但我告诉你,你的决定是错误的,当然,包括雷鸽的决定也是错误的。”他的声音是如此地清晰,当他从一场微醉进入酩酊大醉,尔后又进入清醒的理智时他留给我的声音就像开始吸收这房间里空气中一股潮湿的气流,我趴在阳台上,想最后看看摄影师,但他已经走了。
摄影师帮我拍摄的那组照片在一本同样是白色绸面的影集上,里面的照片像是我梦幻中的一种延伸,翻开影集时阳光已经照到房间里来,在此之前白色绸面的影集一直置放在桌子上,摄影师的离去使我不敢轻易翻开这本影集,它暗示着那个夜晚摄影师为我拍摄照片时的一间工作室的出现,巨大的木地板残留着我的足迹,我坐在高台,微微仰起下巴,它暗示着我的白色时期,暗示着那些散发着香味的衣柜里我的时装中的世界,它从前是那样巨大无边,宽大得可以裹住我的身体的全部,裹住我裸露的冰凉而带咸味更多时候是带着香味的身体。
所以,当阳光洒在白色绸面的影集上时我翻开了摄影师留下的影集,里面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滞留在摄影师工作室的那个女人,里面的我就是那个满怀着希望的女人。这些希望被摄影师的灯光照亮,我的嘴在那时似乎衔住了一切空洞,又似乎衔住了一切的未来。
有敲门声传来,是麻醉师的手指声,我已经熟悉了他的手指声,他用一根手指敲门时就像将他身上携带来的乙醚的气味从门的一个孔道里弥散进来。我将影集藏进衣柜里,我完全是在潜意识中将这本影集藏起来了,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不能让麻醉师看到它。麻醉师进来时,我的神色显得有些古怪,他好像是不认识我似的,端详了我半天才说:“征丽,出了什么事了?”看出来我的神情不单是古怪而是变得有些严重了。我说:“出什么事了,没有呀!”他说昨晚后半夜做另一场大手术,一个女人遇上了车祸,严重得很。麻醉师突然来到我身边说:“你应该认识那个女人,她好像是一名著名模特。”“什么,你说什么,模特,她叫什么名字?”“我不太清楚,她伤得很严重,可能会瘫痪。”麻醉师带来的这个消息使我的心情变得很灰暗,我对麻醉师说能不能带上我到医院去看看这个受伤女人到底是谁,麻醉师说他已经使她的身体全身麻醉,而且她现在仍处于昏迷之中,我去看她不太适合。麻醉师说得很对,我也就把这件事搁下来了。麻醉师从皮夹里取出他的户口册说:“征丽,我们今天就上街道办事处将结婚证书领了吧!”我感到有些突然,但麻醉师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如果在今天领结婚证书会很有纪念价值。他这样一说我就跟着他来到了街道办事处,用了半小时我们就领到了一本耀眼夺目的结婚证书。麻醉师很高兴,在所有记忆中,麻醉师今天是最高兴的。为了庆贺他的生日,也为了庆贺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书,他给阿鲁、小迪都打了电话,紧接着阿鲁、小迪都来了,我们来到一家漂亮的饭店,小迪给我们送来一个大花篮,花篮上飘动着彩绸,上面写着:“祝生日快乐,祝白头到老。”器皿的碰撞声除了带来一股股美酒的芬芳之外,也带来了我跟随雷鸽之后又一种模仿方式婚姻的到来。麻醉师看着小迪,看着阿鲁,而他手中的杯子晃荡着,酒精洒下来,淋湿了他的西服。小迪在旁边轻声提醒他:“哥哥,你可醉了,少喝一些。”但麻醉师仍然将手中满满的一杯白兰地喝了下去。等到我搀扶着麻醉师回到我的卧室时,他的位置已经改换,他今天开始不再是我的未婚夫,而是我的丈夫了。他躺在我的卧室里,我来到他身边,我嗅到了酒味和衣领、袖口之间散发出来的乙醚味。我想呕吐,其实我是微微喝了一杯酒,我并没有醉,我想我是不习惯嗅到两种味道:酒精和乙醚味。
16
雷鸽躺在315病室里。我来找麻醉师,今天我上街忘记了带钥匙,来到医院后麻醉师正呆在手术室里,我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时突然想起了麻醉师告诉我的那个遇上车祸的女人,我来到外科住院部,在住院人员的登记簿上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字眼:315病室:雷鸽。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我想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叫雷鸽。
315病室在浓烈而潮湿的乙醚气味中延伸在走廊的尽头,我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仿佛前面等待着我的是堡垒、塔楼、灰石垒就的巨墙。对于我来说,这种打击太强烈,但是我想证明一下这个世界上除雷鸽之外,有没有另外一个女人也叫雷鸽。当我站在315病室的玻璃门外时,我看到了她,她大概睡着了,也许是闭着双眼,但是,我看到的结果是那样残酷,雷鸽就是病床上的女人,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叫雷鸽。
我的出现使她睁开了双眼,她眨了一下眼睛,叫出了我的名字。雷鸽转动着身子,想把她的身体转向我,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雷鸽想告诉我点什么,她大约是想告诉我她为什么出事,我示意她不要说话,但是她还是开始说话了,她说医生还没有告诉她身体的结果,她说如果她不能站起来的话她会死。她把死这个字说得很肯定,我安慰她,没有那样严重,她说肯定是很严重,已经半个多月了,她的下身都是麻木的。她将目光转向窗上,她说她活到三十岁了,这是头一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说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她心情糟透了,我说雷鸽,别那样,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是我头一次面对一个悲伤的人,我安慰着她,听着她沮丧的话语不停地安慰着她。这时我才发现当你是一个安慰者时,你实际上已经置身于被安慰者的境地,你一边说着安慰的话语一边看见那些布满了僵硬的、再无法流畅起来的线条,我感到即将来临的窗外的雨将涌向雷鸽,那些细雨中的黑暗和彤云将与她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不断地重复安慰她的话语,而眼前升起的是雷鸽未来生活的场面,她将因此不会站起来,也许她的生命将从此在轮椅上度过。
现在,雷鸽的眼里仍然充满希望,看上去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她很快平静下来了。我们谈到了许多事情,包括我从未知道的一些事情,雷鸽告诉我她从小并不想做模特,她只想做一名中学教师,她从小生活在一座小镇上,她的父母都是小镇上的手工艺人。讲到小镇是被丘陵包围起来的一座布满烟囱、紫藤树的气味时,她的眼神开始明亮起来。
她告诉我她做模特完全是出于一种偶然,十七岁那年她在一所女子师范学校念书,有一天她上街买东西,她碰到了一个男人,那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问她多大年龄了,又问她愿不愿意去当模特,当时她对模特这个词陌生极了就摇摇头。第二天那个人带着另一些人来到了女子师范学校,他们就那样将她带到了一座大城市。雷鸽说到这里又移动了一下身体,我看见她盯着被子里的双腿正在发愣,她从回忆中跳出来对我说:“如果我不能站起来,我真的会去死。”
死,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死亡难道是一种最大的极限,人们在无可奈何中会想到死,人们在走投无路中会想到死,人们在绝望中会想到死,人们在平静中也会想到死。死带给我们的好处是什么呢?死带给我们的好处就是让自己的身体从世界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