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一点点地撕碎,我本来已经拿起了剪刀刚把它对准那件黑裙子,但我的母亲突然进屋来了。母亲将我的剪刀拿过去说:“征丽,这么漂亮的衣服为什么要用剪刀剪?”“漂亮”,母亲用这个习以为常的词形容这件衣服,我仰起头问母亲我穿这件衣服到底合适不合适,母亲说:“你皮肤白皙,当然适合穿黑色,如果你穿腻了,可以先挂到衣柜里,换一种别的颜色穿,比如,白色,你如果穿上白色肯定会很漂亮。”母亲再一次使用“漂亮”这个普通而达到极限的词,但母亲的话却使我意外地看到了另一种颜色世界给我带来的东西,我就像陷入了一种虚构的可能性的场景里,就这样,我没有用剪刀将那件与雷鸽的黑裙一模一样的时装剪碎。那件记录着我暗恋故事的衣服就像一件玩具一样保留了下来。我将那件黑裙挂到衣柜里,又将另一套白裙取了出来,白色会给我带来什么呢?我对白色的命名是:纯洁。我用双手在衣服上摸来摸去,颜色只是衣服的一部分,但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我深信自己已经用剪刀将我的那场暗恋彻底剪碎了。
彻底到什么程度呢?是不是已经彻底到再也不去寻找那座阳台了,而那个叫雷鸽的女人不再是挑衅我的对象了。我将那张飞机票从钱包里取出来,飞机票带来的好处就是可以飞,也就是说可以变成翅膀,焦明华用翅膀带回来了那个女人,而我却用翅膀把我自己带到A省去。在无形之间,我已经脱下了那套黑裙,这种模仿雷鸽的时代已经不再抒情,也不再沉浸在一种美丽又悲哀的兴奋之中。用白色朝着另一个方向转动吧,用白色中的纯洁、理智这种自我的命名方式向另一个地名出发。我只能彻底到这样的程度。而在这个时刻,天知道嘿!天知道焦明华和那个用翅膀带回来的女人在干什么,他们是我今晚进入睡眠之前用想象接触的一些残留在记忆中的东西。而上帝在问我:什么,你为什么把他们称作东西,我对上帝说,你就问那些骚乱中跳动的跳蚤去吧!
10
结果我碰到的是什么,我碰到的是一个女人,在黄昏的余晖中,我是说那些从高大的建筑屋顶上洒下来的一天中最后的阳光中走着一个女人,她的右手牵着一条链子,链子是由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扣子镶嵌着,颜色是银灰色的,链子系住的一条有着深灰色与金黄色互为相融的狗,一条大约来到人世间不过一年多时间的狗,这个女人的右手牵着链子,而链子又牵着蹦跳中的小狗。我真不敢相信我会在A省碰到雷鸽,她那性感的臀部被一天最后的阳光照耀着,她那性感的臀部远离着城市和人群中的他们,毫不理会那些建筑屋顶下面一些穿行的、匍匐着的小东西,她径直穿过马路,那些穿行之中的永不安眠的生命以及在附近的下水道中流窜的老鼠似乎也干扰不了她的脚步,这怎么会是雷鸽,她难道没有被焦明华的翅膀带回去,她难道不是依倚在焦明华肩膀上的那个穿黑衣的女人。她怎么会在A省呢?从看见她的那一刹那,我就一直跟随着她,依赖于一种本能在跟随着她,她今天没有穿黑裙,她穿的是一件鲜艳的衣服,黄昏中她的颜色无法分辨,但我看到的是一个鲜艳的女人,牵着她的银灰色链子,银灰色链子再牵着小狗,不知道她是从哪里闪现出来的,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这个女人的出现总是激励着我的幻想和挑衅着我的目光,她似乎并不来自现实,她高踞于云端之上,从开始的时候就身穿黑衣,既沉重又轻飘,而今天她却置身在黄昏的斑驳阳光之下,手拉着轻巧的链子,仿佛在链条中在一种属于金属结构中成为一只再也不想飞翔起来的鸟,她那飘拂在黄昏中的秀发,时而被风扬起来,这是一束松散未梳的头发,随意地随同她前进。雷鸽的出现束缚着我的存在,每当她的链条响动一声,那条蹦跳的小狗就会扑上前试图与她亲热,但她连头也没有回,她是傲慢而又松弛的,至少在这个黄昏,她走得轻快,与喧闹的城市市景相比较,她属于梦魇之翼之外的女人。她带着她的小狗从一条小径里走进去了,里面是一片住宅林立的小区,她可能住在里面,但雷鸽怎么会居住在A省呢?难道焦明华并没有寻找到她。她走到住宅区的另一条小径上停住了,因为那条小狗正对着前面走来的那个男人摇动着可亲可爱的尾巴。哦,尾巴,小狗的金黄色的小尾巴在黄昏中摇动着。我知道,小狗摇动尾巴就表示对那个男人的喜爱,那个男人已经来到了他们身旁,他蹲下去将那条小狗抱起来并垂下头来用面颊亲近了一下小狗,他好像用面颊亲近的是小狗的耳朵。然后他们便朝前走,到了一个单元上楼去了。我想那个男人也许就是那个摄影师,由于我窥视的地方太远,我无法看清楚那个摄影师的面庞,但他是高大的,在雷鸽与小狗之间,他看上去是她们两者之间的支柱和平衡器。支柱的大意是他是她们两者的另一只眼睛或者说是她们两者之间的一个拳头;而平衡器的意思呢是说他是她们两者之间的一条河流,也可以说是一个交叉点,比如说是渡口、小溪、码头、公园和钢笔画之间的一个汇合点。我感到我是一个窥视者,来到A省的第一天就扮演了一个窥视者的角色,说得更充分一些,我好像是在嫉妒雷鸽的生活,从开始看见她的那一天开始,这种嫉妒使我对她的生活产生好奇心,但她此时此刻已经从那个单元的楼梯上去了,她也许住在三楼或者五楼,那个男的肯定是她的摄影师。所以,看起来,从目前的局面来分析,焦明华是暂时无法找到她了。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到焦明华的弟弟焦建华约我进餐厅共进晚餐的时候了,我似乎看见他站在露天餐厅门口,满脸的焦灼和等待使他看上去显得疲惫而失意。现在,我已经完成了一个扮演窥视者的角色,我要去给焦明华打一个电话,我要听听他现在的声音,因为我从未在电话中听过他的声者,哦,我也许听过他的声音,但已经没有记忆了,因为我的暗恋故事一直是我一人,独自一人来承担并且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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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中听到焦明华的声音,我屏住呼吸,不然的话焦明华肯定会在声音中感受到我此时此刻的心脏跳动,我的心脏跳动的速度和暗恋的节奏向他表明我是一个多么无聊的人。但我不能将这种无聊向他表达出来,我说:“你是焦明华吗?”“对,我是,”我就说:“我刚才看到雷鸽了?”“你说什么?”“我是说我刚才已经看到雷鸽了!”“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你在说什么!”“我再说一遍,你听好了,我是说我刚才看到雷鸽了!”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我没有想到他显得如此地哆嗦和不安,我已经从声音中感受到了,同时我同样感受到了雷鸽对于他的重要,然而,他为什么要将一个不是雷鸽的女人带回去呢!对于他的这个行动,我似乎看到雷鸽正与那位摄影师和那条可亲可爱的小狗生活在美好的时光中,而焦明华和那个已经替代了雷鸽的女人在一起同样也是面对着一切美好的时光。而我自己呢?我是谁?我是一个窥视者的角色站在浴池中的另一个女人。每当我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开始想协调自己的身体中那些梦魇时我就喜欢坐在浴池的水中。水淹没脖颈、鼻子、下颌、颧骨、额头,全部淹没后,我就做到了回想我自己到底会是谁?但令我迷惘的是,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也就是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明白我是要做一个模特呢?还是为了详细地说明我是一个模仿者,我是一个窥视者,我是一个嫉妒者,我是一个挑衅者。当我被水淹没时,我对我这种角色感到厌倦了,而每当第二天,旭日升起在东方时,我又充满了活力。
12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来。我来到了A省模特队集中的地方A市的文化大厅,我和一群年轻的模特队员站在大厅里时,我又看到她来了,今天上午,她没有把她那只可爱可亲的小狗带来,她的右手没有牵着那根银灰色的链子,她来到了我们中间。模特队的头告诉我们,雷鸽要参加这次时装表演,她已经隐居好多年了,让我们欢迎她,于是,我们开始鼓掌,我盯着雷鸽,她今天又穿着她的黑裙来了,和这些更年轻的模特相比,她身上有一种沉静的韵味,她进大厅后一直在看着我,我心里有些发怵,难道她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还是已经发现我是她的窥视者,是她的嫉妒者,是她的模仿者,还是她的挑衅者。到分队表演时,她来到了我身旁,她说你穿白裙很漂亮,没有比你更适合穿白色的人了。她说她有一个想法,她与我一起合作。我看着她不知道她的意思,她解释说我们俩成立一个小组,在时装表演中由她穿黑色的时装,由我穿白色的时装出场。我说这怎么行呢?时装师可能并没有设计出这么多的黑白时装,她说这件事她早已经安排好了,她带领我来到一间挂满黑白时装的房间里对我说:“黑白的时装是一种永久性的时装,但两者必须相融,黑白必须形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你是我看到的最好的模特儿,所以,我们可以在一起创立一个黑白的服装世界。”雷鸽的话恰好是我作为一个挑衅者最喜欢听到的声音,多少日子以来,我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盯着她穿过的衣服,盯着她身上的黑颜色,多少日子以来,我一直想模仿她,直到我出发时将那套黑色时装挂在了衣柜里,直到我带着我自己的白色出现在她面前。我决定与她合作,在那段日子里,我们训练的范围是一面镜子和一块天地,使我奇怪的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没有看到她的小狗和她的那名高大的摄影师。作为一个模特,雷鸽对自己很严格也很残酷,我们训练的日子,看不出来她还有另外的世界,也无法想象这个女人的右手还会牵一条可亲可爱的小狗,更无法想象她会有一个摄影师。训练时,我看到她面颊上的汗水,当然,我知道她要以一个震惊观众的形象出现在时装舞台上,我经常悄悄地凝视着她,有时候我想她为什么要离开焦明华,而投身于摄影师的怀抱呢!我看着她赤裸着脚踝,她为了命令自己的肌肉饱和富有力量,她一直赤裸着脚踝在旋转。她开始在我眼里变得陌生,我觉得我对这个女人的了解是那么少,我原来只知道她是与焦明华同居的那个女人,她是那个身穿黑裙挑衅我的女人,她是那个给焦明华留下几本相册而又与摄影师私奔了的女人,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还是一个赤裸着脚踝旋转的女人。
她的脸也在旋转,对于一个像雷鸽这样吸引我的女人,我想如果她仅仅只具备一个模特的身段,而缺少一张让人震惊的脸,那么她只是一具充满了器官的身体而已,我要说的是雷鸽的那张面孔,从我看见她到与她接触到现在,我一直弄不清楚雷鸽属于哪一类女性,她的面庞是裸露的,不需要穿衣服,但每根裸露的线条中雷鸽脸上除了汗水和旋转时的亢奋之外,我无法在她这张脸的屏幕上再看到具体的东西。当她休息时,我走近她,把湿毛巾递给她,对她说:“你有些累了,你不应该练得这么苦。”她看了我一眼,接过我手里的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做模特了。”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将腿伸出去,压平又站起来:“我想结婚了。”“哦,结婚,为什么要结婚?”她笑了,她笑起来时我也没有看到她的牙齿,她笑起来时我只是觉得她把自己的身体放松弛了,她轻声说:“明天就要开幕了,我们俩是第一组,你准备好了吗?”我点点头,她说:“那好吧,我们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她的话刚说完,我看见那位摄影师抱着她的那只小狗从走廊那边过来了,我走过去告诉了她,她的脸上荡漾着一种我从未看到过的幸福,哦,不对,我曾经看到过,她最初与焦明华在一起时也是这么幸福。摄影师将那只狗放在地上,小狗就跑上前对她愉快地摇着尾巴,最后,摄影师将链子递给她,她右手牵着那根银灰色的链子,她跟着摄影师走了。她是不是要与这位摄影师结婚哩!我总觉得她假若要在这个时候结婚的话,是不是太早了一些。假若她与摄影师结婚,那么焦明华跟谁结婚呢?当天晚上,我再一次拨通了焦明华的电话,第一次拨通后,接电话的人不是焦明华,而是焦建华,听到他声音我赶快把电话挂断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我才再次拨通了电话,谢天谢地,焦明华的声音传来了,“喂,谁呀?”“我只告诉你一个信息,明天晚上在A市要举办一场服装表演会,雷鸽要出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发现焦明华每次听到雷鸽的名字就会晕眩,甚至连我说什么也听不清楚,这是一种晕眩的爱情力学反映。我加重语气说道:“明天晚上八点钟在A市要举办一场服装表演会,雷鸽要出场……”我又挂断了电话,我想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他要是再无法听清楚我在说些什么,那就是被他对雷鸽的爱情力学推到了一座悬崖边。雷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呀,身边有摄影师,而在另一座城市又有焦明华对她的已经陷入的晕眩之中的爱情力学,所以,她确实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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