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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七夕残月照李唐

刘海潮

又是七夕。残月如钩。

如钩的残月斜斜地穿过千年时空,照着北宋东京大梁门外一座深深的庭院,照着庭院里寂寞的梧桐,照着梧桐边清冷的小楼。一个名叫李煜的男人默默登上楼梯,遥望烟雨金陵,遥望南唐旧都,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湮没了他的记忆。他的家国、他的山河、他的凤阁龙楼、他的玉树琼枝,都沉浸在他的双瞳里,都融化在他词的平仄中。多少恨,多少愁,都在昨夜梦魂中。

此时的南国,正是落花时节。满城飞絮,船上管弦。千里江山,都掩映在浓浓的夜色里。芦花深处,一叶孤舟落寞地停泊在思念的尽头。那是谁,还在如钩的残月下,用呜咽的笛声吹奏着哀怨忧伤的曲调?“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故国不再,山河依旧,迷离的秦淮河畔灯红酒绿,垂泪相对过的宫娥闲花弄影,还有哪位盈盈红袖能轻轻拭去他流淌的清泪和无尽的离愁?

公元937年的七夕,一个叫从嘉的男孩来到人世;公元978年的七夕,一个叫李煜的男人魂归何处?“风华绝代词中帝,奈何偏属帝王家”。是啊,做个词人,风花雪月,吟诗作赋,“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多好啊,可为何就偏偏生在了帝王之家?就像创出瘦金体画出《瑞鹤图》的宋徽宗赵佶,写写字画画画,入个美协书协,作品也能卖个好价钱;就像“木匠皇帝”明熹宗朱由校,潜心研究高档家具,得个“鲁班奖”搞个设计,收入依然不菲。“便作词人秦柳上”,可不该生在帝王家却生在了帝王家,不该做了皇帝却做了皇帝。只是做了皇帝,一切就由不得你了。金戈铁马,刀枪剑戟,用人之道,御人之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让这些好词人、好画家、好木匠都必须面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入错了行,专业不对口,哪怕当皇帝都身不由己啊!

终于,“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文学青年李从嘉于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在金陵即位,改名为李煜,取光明照耀之意。李煜在位15年,南唐末帝,世称李后主。皇位,本无意却注定有命;山水,本有情却始终无缘。“做个才人真绝世,可怜薄命做君王”。

此时的中原,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大宋王朝已经建立。赵匡胤的大军降荆南、灭后蜀、平南汉,势如破竹,锐不可当。而此时的南唐;却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李煜嗣位之时,南唐已奉宋正朔,多次入宋朝进贡,苟安于江南一隅。刚刚上任的李煜便写了一封《即位上宋太祖表》,言“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表示“惟坚臣节,上奉天朝”。

之后,风流多情才华横溢的李后主,不爱江山爱美人,一门心思都投入到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和大小周后纤指酥胸之中了。他以为向宋称臣,便可以偏安一方、苟全乱世,于是专心填词,无心练兵。那“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的深宫香艳,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儿女柔情,那“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恣意爱怜,那“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的万种风情,都成为君臣上下的中心工作。南唐夜夜歌舞升平,纸醉金迷,香车美女,把酒言欢。但宋太祖一句“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便让三路人马飞抵南唐。直到宋军攻打金陵城的前一刻,李后主还在构思“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词没写好,金陵城破,后主“肉袒”请罪出降。之后,他还没忘记把那首“樱桃落尽”接着填完。北宋开宝八年(公元975年)11月27日,南唐为宋所灭,后主“兄弟四人三百口”被押解到东京汴梁,封违命侯,囚禁在今天的大梁门外梁苑新村北面的孙李唐村。从此,中国历史上少了一个平庸天子,多了一个“千年词帝”。

就在李后主来东京的路上,北渡长江,回望石城,只见吴苑宫闱门庭冷落,广陵台殿已经荒凉;云雾笼罩,愁思万千,雨打归舟,浪卷楫浆,禁不住泪如雨下。“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江南故国,渐行渐远;三千宫娥,名花易主,一切都掩映在苍茫的风雨之中。他被俘的路上还在写诗,亘古未有。难怪宋太祖征服南唐一统天下后感叹道:“李煜若以作诗词功夫治国家,岂为吾所俘也!”

又是七夕。残月如钩。

如钩的残月把一缕缕清辉洒在京城郊外、汴河岸边。从皇帝到囚徒,从天堂到地狱,生活的巨变、身份的反差,让从小在江南温柔乡长大的李后主明显感觉水土不服。帘外潺潺细雨,屋内寒意阑珊。竹声新月,车水马龙,都勾起他的无限思念。“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的凄惨悲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无可奈何,“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忧愁哀伤,“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的感慨醒悟,后主把对故国旧地的浓浓情思都化作天籁之音,使亡国之君成为千古词坛的“南面王”,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

不要说江山社稷,就连他百依百顺疼爱有加的小周后也成了贡品。年轻貌美的小周后被宋太宗赵光义看中,宣至后宫,“辄留数日不出,其出时必詈辱后主,后主宛转避之。”也难怪,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于是,我想起了那个用白帛裹足、身轻如燕的窅娘。这个以跳金莲舞而深得李后主宠爱以至于“足缠天下女儿家”的弱女子,面对贵为天子的赵光义的淫威,在七夕月夜,纵身投进那片清丽的荷池。那一刻,她宛若一朵盛开的昙花,刹那间将绝代芳华绽放到了极致,绚烂辉煌。

七夕是中国的情人节。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可李后主42岁的七夕,却让他饮恨黄泉。那天,没人买生日蛋糕,没人点生日蜡烛,没人唱生日快乐歌。他独上高楼,遥望故国,不禁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山河犹在,故国不存,就连给他丝弦弄音伴《霓裳羽衣曲》跳三寸金莲舞的窅娘也羽化成仙。伤心至极的李后主将愁和恨化作了子规啼血的悲歌,挥笔写下了让他绝命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这首流传千古的名篇佳作,让他被宋太宗赵光义以“思念故国,有谋反之意”的罪名赐死,葬于邙山。一代词宗用他灯蛾赴火般的执著找到了生命的永恒,成为高悬在宋词上空的一轮明月!

李煜卒后,所赐宅院为寺,名净慧院,元末兵毁。其遗址周围居民越聚越多,逐渐成为一个村庄名叫“逊李唐”,意为李唐后主逊位囚禁之地,也就是今天的孙李唐村。紧挨着村子南面那条从水门洞穿过城墙的小河就是著名的汴河遗址。那时的汴河烟波浩渺,清幽迷人。一弯碧水载着李后主的万千愁思,流进淮河,流进长江,流到他不堪回首的金陵故国,流到他朝思暮想的烟雨江南。

七夕之夜,我沿着城墙,走过汴河,走进孙李唐村。一丝丝细雨从迷蒙的夜色中悄悄而来,宛如一首首宋词从千年的平仄中款款而出,温润如水,婉约似梦。那一缕缕柔情,那一点点忧伤,那一片片情思,都让人在夜阑人静的细雨里,在远离红尘的小村中,细细回味,慢慢谛听!